一朵小紅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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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腦瓜不經意間閃過燈泡這個綽號,單蕭易一下子想起那個個子嬌小扛著大黑鏡框還帶著牙套,大大咧咧的假小子,喜歡剪齊脖頸的短發,如同戴一頂鋼盔。單蕭易嘲諷過她那頭好似用大口碗蓋著頭皮剪出來的發型,不過後來被她恨不得掀翻屋頂的河東獅吼以及玩命似的人身攻擊一次就把他戲謔的惡意掐熄火,因為她張牙舞爪過後給單蕭易帶來的是他胯下那陣始料不及的疼痛。打從那以後單蕭易就明白了一件事情,其實有些女生,會武功……

    可話說回來,年少輕狂與爛漫無知注定結不出比翼雙飛的果實,頂多有那麽一點兩情相悅。不過,單蕭易慶幸,慶幸最後彼此敞開心扉的時候沒有失去,相反,倒有了情比金堅的飛躍。

    按理說,於情感漩渦中掙紮不開的男人不應該隨隨便便就去招惹身邊那些或內心平靜,或於生活軌道上正常行走的女人的,因為這樣做的結果,說不定會討別人的嫌,要不就是給人帶來難以言表的心有餘而力不足,雖見不著麵但心上卻是天各一方的硌得慌。

    可單蕭易還是很不要臉地點開了解夢祺那隻有一朵鉛筆畫勾勒的小紅花的微信頭像

    “放下?放不下……”軟弱卑微。

    跟著,小紅花右下角就彈出個紅1標記

    “我今天上課我一直瞌睡,我就一邊吃酸奶一邊記筆記,嘴巴咬著酸奶手在記筆記,記著記著吃著吃著就睡著了,然後酸奶就掉地上了害羞害羞。”

    “……”

    “你還是那麽傻。”

    “哈哈哈哈!!!”

    單蕭易鎖上手機屏幕,輕輕蓋在大學教室裏泛濫的連排長桌上。長呼出一口氣,在心裏對自己說道

    小夢祺,說你傻的人才真的傻。

    ……

    會縣距姑鎮也就不過二十七八公裏,二級路。可單家輝載著單蕭易已經走了快一個小時。雲南這個地方好就好在山啊水啊的在路人麵前不算磕磣,有些風景雖談不上美不勝收,但多少還有點賞心悅目的味道。以禮河旁生出的支流也不吝嗇,小河中戲水的野禽好歹給這途中的乘客於枯燥車程中些許奪趣意味。但在這輛07年出產的銀灰色海福星裏,氛圍卻有些凝重。

    “你小學的時候我不想用其他人家管孩子的方式管你,因為我放心,你也還算爭氣。那時候我覺得有些該玩該耍的東西你還是要玩要耍,我不希望你把書讀死,一個隻知道讀書的男孩其實也沒多大用處。所以我在不違背原則的情況下任你放縱,除了一個十二點之前必須回家。後來你上初中,也還算省心,但是你這種性格越來越突出,爭強好勝,受不得委屈。優越感!總覺得高人一等,氣性一就來不管不顧,完全給人一種大哥大的感覺。我知道,你那些小朋友會聽你的話,處朋友我不反對,但是你要明白你自己的身份,你是個學生!學生就應該有個學生的樣子,我不要求你天天老師好的好過來好過去,那種東西太假,但是最起碼你要學會安分守己。槍打出頭鳥是一條鐵打的規律!人,要能穩重,做起事來才不容易犯錯。”

    單家輝瞥了一眼副駕駛座上低著頭扣衣袖的單蕭易不自覺眉頭一皺。

    “單蕭易,說實話我一點也不擔心你的為人,但是有些事情你想的太簡單,偏偏做法又太極端。這個社會已經不需要隻會靠拳頭闖天下的莽夫了。那些人的時代早已過去,所以,不要覺得意氣用事是個多好的東西。”

    低著頭的單蕭易並沒有注意到他爸爸說到這裏時眼裏忽閃而過的黯淡,因為單家輝沒有給他抬頭的機會,故意吸了一口煙並把煙頭彈出窗外的他接著說道:

    ”當然,一個男孩子應不應該有骨氣?那是必然,但骨氣這種東西不是靠聲音比別人大,行為比別人野來表現,要懂得裝在心裏,學會不卑不亢。”單蕭易抬起一雙疑惑的眼睛看向他父親。

    “不要怕事,也不要惹事。”

    單家輝再度點燃一支煙,煙舌吐得很長。前麵不遠處赫然立著紅白相間的會縣歡迎您的廣告牌,單家輝減低了一檔車速。

    悶聲不吭的單蕭易不代表他沒把他老爹這一路看似大道理實際語重心長的話裝進心裏。尤其是那一句不要怕事也不要惹事在他目前繁瑣的心境下已足夠發聵。他隻是覺得,單家輝一路上對自己評價模棱兩可,尤其有些話明顯話中有話。他知道他爸爸在一定程度上已經顧及了自己的感受,可畢竟自己算是個逃兵,他甚至有些後悔當時氣頭上的一句不就是轉學嘛。但當他看見會縣縣城的那一瞬間他就決定,以後打死也不說後悔這倆字,不是因為有令人豔羨的天空,也不是因為道聽途說的前景,而是他覺得一個連續丟了兩次陣地都還沒死的士兵,要還活著,就是在作孽了。

    會縣理所當然要比姑鎮繁華,但對一個縱情於山水田園的人來說,突然間闖入鋼筋混凝土的世界難免怯然,就好像石磊剛進單蕭易所在的小學班的時候,那種突如其來的違合感隻能是把陌生渲染得更濃烈。單蕭易本不怕生,但此時他總覺得周圍太過安靜,莫名其妙就感到失惶。

    海福星終於在一條巷弄前停下,單蕭易隨單家輝下了車。他打量著這條粘滿油汙的青石板路,耳邊吵著小商販們嘈雜的吆喝,背著書包的男男女女個個裝扮精致,與娜六中相比,這精致就來得過於泛濫。

    單家輝掛了電話,點燃一根煙。與單蕭易一同看向巷弄深處。

    會屏中學,縣重點一中。

    “欒螢這個女孩,過於熱烈,算不上多好的胚子。既然到了這裏,就靜下心來好好讀書,過去的東西就沒必要兜在心裏。記住,槍打出頭鳥和不卑不亢。”

    臉龐原本凝重的單家輝說罷,忽然迎著笑臉向前方一個身著正裝,披肩長發的女人走去。留下表情錯愕的單蕭易,他內心波瀾。

    被一聲嗬斥打斷思緒,單蕭易才抬頭看見麵前這個莫約三十出頭的女人。戴著一架鮮紅色鏡框眼鏡,極不協調又赫然奪目。

    “叫韓老師。”單家輝嚴肅而莊重。

    “韓老師。”略顯生硬。

    但這個名叫韓瑾的女老師卻燦爛著一張笑臉回答道“你好,單蕭易。”

    單家輝走了,走得幹脆,都沒給單蕭易回眸的機會。跟著韓瑾跨入會屏中學大門的那一刻,單蕭易看著操場,恍惚了。

    眼前方正旗台上傲然屹立一根銀亮旗杆,杆頂的五星紅旗飄擺有力,與娜六中陪伴了他近十一年的那麵無半點差異。單蕭易悄然低頭,再不敢抬頭去看。

    走過會屏中學並不張揚的鐵柵欄製的門,單蕭易沒有直接被領到教室,而是跟著韓瑾到了教師辦公室。單蕭易也納悶為何一位素未謀麵的老師竟對一個轉學生無半點隔膜,照麵就給關懷送溫暖。按理說轉學生和插班生無異,向來是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的多餘存在。可當單蕭易看到她桌麵上兩張出自不同學校的成績單時他才明白,是成績作的嫁妝。

    ”76班,師資力量可以與會屏中學重點班75班相媲美,所以你不用擔心老師們教不好你,你父親也說了希望老師們對你嚴格管教,但老師覺得你是個聰明的孩子,現在學習環境更優越了,老師希望你能發揮出更好的學習狀態,明年的市重點高中對於你來說希望還是很大的。”

    很難想象一個轉學生第一天見到班主任時最先聽到的就是這樣的話。這也就證明了公平與不公平的確沒有什麽明確的界定,相反卻是一個多數必須服從少數的詭怪問題。單蕭易沒有把她這一番話裝進心裏,師資力量這種與學生自身素質直接掛鉤的東西,說得太多難逃吹捧的嫌疑,至於重點不重點,單蕭易沒奢望太多,盡人事安天命。對於這番話,他隻是忽然感受到一股壓力,很不自然,一下就讓他想起曾經在娜六中教師辦公室裏看老師們痛心疾首一個學習不錯卻偏偏早戀了的高年級女生。忽然,他腦袋裏不合時宜地跳出個名詞,糖衣炮彈。

    當韓瑾把單蕭易介紹給76班所有男男女女的時候,站在講台上的他被一陣唏噓給攪得頭腦空白,這間不足80平米卻塞了將近六十張陌生臉龐的教室頓時讓單蕭易從心裏嘎嘣出一句有關那些個家長及學子對會屏中學望眼欲穿的感歎去他娘的縣重點。

    由韓瑾安排,單蕭易走向最後一排唯一一個占有少許空間的座位,與周圍相比頗有一股遺世獨立的悲愴感。他從書包裏抽出語文課本擺在桌上,安靜地坐下。

    找不到原因,但課間後的單蕭易還是被班級裏的同學圍了個水泄不通。男的多半打聽一些單蕭易之前的經曆,大抵朋友有多少,在校外有沒有認識的人之類的。搞得單蕭易覺得自己就像被俘虜的黑道馬仔一樣,被一群大哥逼問著自己以往的出處。女生還好,除了一些個驚豔與挑逗交織的眼光外最意外的行為是明目張膽的去翻單蕭易的書,直到看到內頁裏“單蕭易”三個字,才滿足地離開。說實話,單蕭易討厭這種感覺,像隻猴。當恬不知恥的人群滿足了自己的好奇心以後,對於之前給他們滿足的事物,也就隻存在於口齒之間了。

    不過,單蕭易對其中一個男生印象極其深刻,因為這人走過來問自己姓名的時候,一身虎虎生風似的裝腔作勢,幾個女生掩飾著自己的嗤之以鼻悄然離開。這也就是日後這個叫做楊漸的人在看到單蕭易之後敢怒而不敢言的直接原因。

    當嘴角有痣卻長得恰到好處的班長王丹丹在講台上起哄著要單蕭易重新作自我介紹的時候,單蕭易才把不情願的眼光投了過去。個子稍矮,身體微胖,一頭齊眉短發。但透過她那雙會說話的眼眸單蕭易敢打包票,如果這妮子稍微瘦那麽一點,不出意外也是個能讓男生心動的女生。但單蕭易打心底裏不喜歡這樣的女生,因為之前唯一一個眼睛會說話的女生已經親口對自己說了再見,雖然沒有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的矯作,但多少還有點恨屋及烏的忌憚。

    推卸了盛情的單蕭易從王丹丹眼中看見了傲嬌女生不得意時特有的鄙夷,摻雜些許失望。這讓單蕭易不自覺地想起那個當了自己將近八年班長的劉潔同誌。

    一樣微胖體型,不過沒有王丹丹風情萬種,也不傲嬌。從小就被單蕭易欺負,向來敢怒不敢言。可當單蕭易厚顏無恥地抬著數學習題去請教她的時候,她總能對各種懵逼的單蕭易梳理出一條脈絡明晰的思路,進而不厭其煩地回答著單蕭易那天馬行空卻與主題相隔萬裏的問題。每當單蕭易醍醐灌頂忽而轉身離去時候,她總會對著他的背影微微蕩起一抹笑容,不是如釋重負而是打心底裏的欣慰。

    單蕭易回神,上課鈴打響。

    有時候機緣巧合也好,觸景生情也罷,總有那麽一個瞬間,你會對那些離你遠走的人和事倍加珍惜。就好比此時此刻同樣是班長口中喊出的“起立”,單蕭易卻再也聽不到熟悉的聲調。

    對於剛入陌生卻掙紮在曾經中的單蕭易來說,任憑講台上那位男數學老師再怎麽激情澎湃,他都是一臉木然。這很是讓這個在整個會縣初中校園都有名號的數學老師隱隱不快,他甚至懷疑角落那位思想出差的癟犢子是否又是哪個領導特批的關係戶,還特意作了一張假成績。一節課下來,數學老師臉上陰晴不定。陰在搞不清思想開小差的單蕭易,晴在一貫活躍於數學課上的王丹丹情緒依舊。所以,當數學老師離開的時候,理所當然的給了單蕭易一個輕蔑眼神,隻不過蒙在鼓裏的單蕭易還以為這是他教學嚴謹的特殊標記。

    “看過你的字,寫的不錯,能不能出板報?但是先說好,出不好會被韓老師批評的。”

    當放學鈴聲響徹後,王丹丹擠到單蕭易桌前,身後還跟著一高一矮兩個女生。

    單蕭易本就對這種自來熟還摻雜幾分高傲的女生不太感冒,因為那種高傲總給人一種挑商品似的選擇與忽略。

    老子又特麽的不是小賣部裏的油紙口袋,隨便你三塊五塊就拿來打發的?

    這隻是單蕭易在沒注意到王丹丹身後倆女生之前最直白的想法,不過當他目光瞥過她倆之後,他答應了。

    高個女生眼前耷拉著一架粉色金屬框架眼鏡,小櫻桃唇格外惹人,眼神飄忽,加之麵容姣好,似有似無著一股子小家碧玉。矮個女生就來得過於直接,雖然談不上貌美但閃爍的黑眼珠就沒打算讓單蕭易拒絕。

    ”寫字可以,但別讓我畫畫啊。小學時候畫隻狗,老師偏偏說我豬畫的不錯。”單蕭易不冷不熱輕描淡寫一句,惹來王丹丹身後倆女生一陣豪不掩飾的竊笑。王丹丹眉毛微挑,不易察覺。

    ”行呀,就讓你寫字。”

    王丹丹說罷,遞給單蕭易一本板報書,指了指用綠色記號筆勾畫的頂部標語誠信篤行。

    單蕭易接過書轉身踩上書桌,提起粉筆潦草畫完四個字,字如蠅腿,他身後三個女生麵麵相覷,王丹丹麵帶笑意。不過當單蕭易順著筆畫把第一個誠字描出楷書味道來的時候,王丹丹愕然。

    單蕭易其實一直在反思槍打出頭鳥這句話的意味,可無奈還沒覺悟到吃一塹長一智的地步。這也就是他不假思索就接過王丹丹板報書的原因。從她們那三雙考驗與懷疑並存還夾雜一分挑釁的眼神裏,單蕭易感受到的是一股子從心底裏湧上頭皮的不甘。

    所以當篤字過半的時候,王丹丹借故取彩色粉筆拉著兩個女生離開了。

    下馬威?

    單蕭易不經聯想到的詞語。他微笑著繼續勾勒最後一個行字,不緊不慢。當最後的利刀就快完成的時候,他背後突然響起一個軟糯糯又有些含糊的聲音

    “你叫什麽名字?”

    單蕭易回頭,是個小女生,兩隻手一邊拄著一張課桌,在過道上晃蕩著一雙小腳,頭發黑亮型如蓋碗,瞪著水汪汪的雙眼,語氣裏充滿好奇,神情含著些許忌憚。

    “單蕭易。”

    “噢。”

    小女生好似獲得獎勵般轉身蹦跳著離開。

    抬著粉筆的單蕭易一動不動地站在書桌上眼巴巴的看著她蹦上了講台,跳出了教室。(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