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 要他的餘生,不要他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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貨車的車廂被撞漏了,空氣裏,彌漫著糖霜,下成了九月的雪,接天連地的白,仿佛呼吸都是甜的,也是血腥的。
巴黎的這個黎明,頃刻變成了一道纏綿的傷口。
撒鹽或撒糖,都一樣痛。
我始終不知道該如何回憶和描述那一秒的慌亂。
隻記得,當我放開安德烈,連滾帶爬地飛奔到紀河身邊,抱著紀河的腦袋,檢查紀河的傷勢時,紀河還沒有昏過去。
他還在幫我擦眼淚,還在笑,還在說:“別哭,死不了……”
可下一秒,突然喉頭翻滾,噴出了一口觸目驚心的濃稠鮮血。
見他失去力氣般蹙著眉眼,含笑暈死過去。
我怕極了,哭得比五歲那年被罹宏碁趕出家門還慘,眼淚一行行不受控地滾下來,喉嚨像被人緊抓著,呼吸斷斷續續,用力推搡捶打他,揪著他的衣領搖撼他,使勁扇他耳光——
“死人妖!我看過了,你沒有外傷,少跟我裝死!”
“本公主命令你,馬上給我醒過來!”
“你欠我的,一條命還不清,你救我我也不領情!”
“我當初那麽愛你,你都沒愛過我,你好意思撒手人寰嗎?”
“你都離開本公主一次了,我不準你離開第二次!”
“求你了,你醒醒吧,我錯了,算我輸了,行麽?”
“我不恨你了,你別不要我,你不能死……”
一句又一句哽咽的呼喚,從嘶吼到低泣,從強硬到哀求,孩子氣的不斷重複著,回蕩在輕暖輕寒的微紅天空上麵,卻怎麽也叫不醒紀河。
直到勞倫斯夫婦聞訊趕來。
直到醫護人員生生拉開我。
直到紀河和貨車司機一起被抬上擔架。
我才緩過神,踉蹌著衝到勞倫斯麵前,狠狠甩了他一巴掌。
我甚至忘了,勞倫斯聽不懂漢語。
我瘋了一樣,聲嘶力竭地質問勞倫斯:“滿意了嗎?你兒子隻是過敏而已,還是因為自己嘴饞!我老公是為了救他被車撞!你聽好,他如果有事,本公主要你們全家陪葬!”
說完,我轉身憤然離去,飛快地追著擔架跑。
但無論意識再怎麽頑強,身體卻依然沒出息。
剛跑上救護車,我就眼前一黑,丟臉地栽進了貨車司機鮮血淋漓的胸口。
等我醒來的時候,已經在四壁雪白的醫院了。
夏樹守在我身邊,告訴我:“勞倫斯太太說,你是沒休息好,加上過度服藥飲酒和情緒激動,導致的暫時性昏厥。”
天曉得我根本不關心自己怎麽了。
我隻關心:“紀河呢?”
死抓著夏樹的衣袖,我問得很急,都有點結巴了。
當然,我又為這份關心找了個借口。
我告訴自己,他是為了救我受傷的。
萬一他有什麽三長兩短,我以後會永遠記得,有一個人,曾經冒死救過我。
生命欠下的債,不是嘴硬就能忘掉。
可是,該死的夏樹,居然不說話了。
我看著夏樹蒼白的臉,瞬間覺得體內種種複雜糾結的情緒,全部隨著力氣流失了,渾身冰涼冰涼的,好像已經是個死人了。
躺在床上,望著天花板,我咧開一抹比哭還難看的笑,很平靜地問:“死了,是不是?”
問完,我閉上眼,一顆眼淚,不聽話地流下來,打濕了枕頭。
我沒哭,是笑出了眼淚。
我知道,紀河是故意的。
他故意找死,想讓我內疚一輩子,痛苦一輩子。
我才不遂他的願呢。
我壓根不會想,我們最後的對話,是他說隻睡他愛的人,我說我也是,他委屈巴巴地吐槽我不誠實,讓我好好睡一覺,我沒搭理他。
但夏樹應該以為我很傷心,他說:“亂講什麽?紀河隻是被急轉彎的車尾刮倒了,司機傷得比他重。隻不過你醒了,他也應該醒,卻還昏迷著。我聽不懂法語,不知道他們說什麽,才被打發過來照顧你……”
沒等夏樹說完,我就掙紮著躥下了病床。
夏樹不分輕重地追上來,想要拉我回去。
我氣得頭昏腦漲,開口帶滿了哭腔:“我沒事!我去守著紀河!他是我老公!搶救阿手術阿什麽的,隻有我能簽字!”
夏樹顯然被嚇到了,結結巴巴地點頭說:“好,好。我陪你,你慢點,別急。”
我完全聽不進去夏樹的話,腳步虛浮地匆匆趕到了紀河的病房外。
我也完全看不見縮在甘恬懷裏嚶嚶啜泣的安德烈,看不見來回焦躁踱步的勞倫斯,看不見打電話的夏玫。
可大家都看到了我。
當夏玫掛斷電話,痛心疾首地跑來勸我:“我承認,紀河很不幸,但也很幸運。病得這麽重,發生車禍還能活下來,已經是奇跡了。”
我直接在夏玫臉上,狠狠甩出了今天的第三記耳光:“什麽奇跡?紀河沒病,病的是林川憶。”
當勞倫斯拉開我,用山東味的漢語說:“別生氣。”
我又甩出了第四個巴掌:“我為什麽生氣?憑什麽生氣?他又不會死!該死的是你們!”
當甘恬拽走勞倫斯,將安德烈交給他,隨後請來負責搶救紀河的醫生,用奇怪而為難的表情看著我,對我說:“我們需要紀先生國內主治醫師的聯係方式。”
我直接摔了醫生的本子,冷凝著甘恬,一字一頓地重複:“我說了,紀河沒病,沒有主治醫師。”
當醫生護住甘恬,彎腰撿起本子,充滿歉意地遞到我麵前,用英語告訴我:“這位太太,我知道您可能很難接受,可是,在您暈厥期間,我們已經為您先生做過了一係列檢查……”
我又直接甩出了第五個耳光:“閉嘴,庸醫!我說他沒病就是沒病!”
然後,世界終於安靜了。
我像個擰著性子的小孩,不跟任何人說話。
我不準任何人擊潰我捉襟見肘的自我欺瞞,粉碎我最後一絲殘存的希望。
我靜靜走過去,隔著窗戶,趴在玻璃上,一眨不眨地盯著病床上的紀河,隔空描摹他的眉眼輪廓,指尖顫抖著,遠遠撫過他長長的睫毛,每一個動作,都小心翼翼,審慎虔誠。
他傷得不重,隻有臉部手肘的擦傷,貼著小塊的紗布,很幹淨,整個人像睡著了。
我相信,大家都在騙我。
紀河從被綁架時的昏睡,到今天的昏迷,都不足以證明,他是癌症患者。
他流鼻血、吐血,隻是被我氣的。
他手抖成那副樣子,也許是吸毒了。
他肩頸的腫塊,多半是頸椎病的鍋。
他不可以死,我還沒來得及報複他呢。
即使不報複他,他也欠我很多解釋,很多真相。
他欠我的一切,隻能用餘生彌補償還。
我不要他的命。
我不準他生病,更不準他死。
原諒我。
就像沒法接受自己依然愛著紀河一樣,沒法接受紀河會死。
我又不是傻子。
怎麽可能真的一丁點也不相信紀河,完全沒察覺到他病了?
從第一次看見紀河的光頭開始,從第一次聽見紀河說出喪偶那個詞開始,我就不止一次地懷疑過,得癌症的……會不會是紀河。
但我比麵對林川憶的死亡,更不敢也更不願意相信。
於是,我選擇裝傻,偷偷試探,選擇假裝無腦、無條件地相信林川憶。
我以為,他隻要鬥不過我,得不到我,就不舍得死。
我以為,他還沒認林叔叔,還吃林川憶的醋,還沒報仇,就不舍得死。
我太自信,太自私,太偏執,太任性。
甚至此時此刻,我依然在尋找各種蛛絲馬跡,自己騙自己。
後來,當紀河的心電圖發出刺耳的聲響,整個人開始在病床上抖個不停,直吐白沫。
當醫護人員火急火燎地撥開我衝進急診搶救室,拉上窗簾。
當值班的甘恬,從手術室出來,心急如焚地按著我的肩膀吼:“紀太太,現在不是鬧情緒的時候!我們需要了解他的詳細治療情況,必須聯係他的主治醫師!”
我才被迫接受現實,悲辛無盡地哭著搖頭說:“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什麽都不知道!”
見我無力地頹坐下去,甘恬定了定神,告訴我:“紀先生的病灶在中樞神經係統,原發於腦脊髓,通俗來講,發現基本就是晚期。現在由於腫瘤壓迫,引起了顱壓增高和癲癇……”
“那快點動手術阿!”
完全聽不懂甘恬的話,我撕心裂肺地吼了回去,眼淚流進嘴裏,直冒鼻涕泡。
甘恬一愣,更加為難地歎著氣說:“手術不是萬能的,雖然能切除腫瘤,但或許會有殘留。你要知道,淋巴遍布全身。而且他的病灶在腦部,目前已經浸潤到丘腦了,看片子很可能擴散到了顳葉,手術如果成功,他也可能會失憶變成白癡。如果……失敗,他可能根本下不了手術台。可以說是九死一生,你確定嗎?”
我絕望了。
中學生物課講過,丘腦是負責傳導各種感覺的,顳葉則掌管著聽覺、記憶和情感。
紀河不接受治療,不是不怕死,是怕治不好。
他怕在手術台上遭遇不測,怕化療變醜,怕我們最後能在一起的日子變得不美好。
可是,無論忘了我,還是死,都是背叛,都是離開。
我的對不起,還能對誰說?
我的我愛你,又該對誰說?
“我……確定。”
眼前發黑地深吸一口氣,我幾欲暈厥地點了點頭,哆嗦著嘴角,賭上一生,做了這個決定。
我決定跟自己打一個賭,一個迷信的賭。
小時候照顧我的吳媽,是基督徒,經常帶我和林川憶去教堂。
她告訴我們,跟神許的願,都能夠實現。
當時我不信,說世界上不會有神,否則我爸早就接我回家了。
神,我錯了,我現在願意相信。
救救紀河。
隻要能救紀河,我願意放棄追究一切過往,放下所有的仇恨。
我願意獻出餘下的全部生命和幸福作交換。
反正我一直都是個貪生怕死的小人。
多疑,易怒,暴躁,渾身都是缺點。
但是神阿,請一定要聽見我的祈禱。
否則,我發誓,我一定會馬上追隨紀河的腳步,先陪他一起下地獄,再帶他攜手殺上天堂,去弑神,重新改寫我們的命運。(m.101novel.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