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7章 經年不醒公主夢

字數:8207   加入書籤

A+A-


    彼時我和林川憶隻有五歲,仿佛整個世界年紀都還小,記憶本該單調模糊。

    可後來的許多年裏,那些往事,不斷作為林叔叔和管家吳媽的談資笑料,每每在茶餘飯後,隨著相冊被翻開,攤平晾曬在時光中,陪我們一同成長,反而格外鮮活深刻。

    眾所周知,二十年前羅琳出走的那個雨夜,林叔叔食言了,沒能追回羅琳。

    而我和林川憶,也同樣誰都沒哄好誰,最後從抱頭痛哭,變成了各玩各的。

    我抱著我的米妮布偶,唱著我的小星星,哄睡了自己。

    林川憶抱著他的巧克力和變形金剛,呆坐到天亮。

    吳媽怕我倆打起來,在門口盡職盡責地守了一夜。

    第二天,去幼兒園的路上,我倆仍舊誰都沒理誰。

    我懵懵懂懂跟在他和吳媽身後,走進一個陌生的新世界,看著其他小朋友的家長,對我指指點點,竊竊私語——

    “聽說是女明星宮婷的女兒。”

    “好像是私生女,宮婷前夫不要她,把她甩給生父了。”

    “估計就是這孩子來了,林先生才跟他太太離婚的吧?”

    那時我還不明白,林叔叔家裏住進了一個長相明顯不同於本地人、又不太擅長講中文的女孩子,意味著什麽。

    所以,我當然也不能理解,為什麽我的到來和羅琳的離開,會成為瀾香雅苑、乃至整個凇城、甚至整個上流社會的重磅新聞。

    我完全不懂,那些阿姨究竟在說什麽。

    哪怕吳媽臉色不好地嗬斥她們:“天呐,求你們閉嘴吧!別在孩子麵前講這些,主不會保佑長舌婦!”

    我依舊對流言蜚語全不縈懷。

    五歲的我,眼中的世界很小,小到隻有一間幼兒園,一群小夥伴。

    我無比樂觀地以為,大人都叫我混血兒、誇我漂亮,小朋友一定也會喜歡我。

    直到課間休息,發現同學們都用和家長一樣奇怪的眼神看著我,我才意識到,所有人對我的目光都是不友善的。

    好像不是因為我做錯了什麽,而是每個人都能看出我從骨子裏就不對。

    太過引人注目的我,非但沒有憑借異域的容貌和口音被重視,反而備受歧視,很快成了眾矢之的。

    乖巧溫馴的女孩子都躲著我。

    頑皮的不知天高地厚的男孩子,都在向我挑釁,朝我扮鬼臉、吐口水、扔石子;取笑我五歲還連話都說不清楚;說我像西遊記裏的蜘蛛精、葫蘆娃裏的蛇精;罵我“黃毛怪物”、“紫眼妖精”、“雜種啞巴”;甚至問我,我的血是藍色的還是綠色的。

    當時,他們的話,我聽都聽不懂,更別提罵回去了,隻知道蠢兮兮地告訴自己,也許這是凇城小朋友表示友好的特殊方式,千萬不要亂發脾氣,免得交不到朋友。

    但我聽不懂,不代表林川憶也聽不懂。

    他可是從小看西遊記和葫蘆娃長大的。

    立刻挺身而出,小腳一揮,狠狠踹在了一個小胖墩的屁股上,嘴裏特英勇地嚷著:“不許欺負我妹妹!”

    那群男孩子一看林川憶居然敢幫妖怪,比葫蘆兄弟還團結,集體變身孫悟空,迅速圍上去,跟林川憶扭打在一塊。

    稚嫩的拳頭,劈裏啪啦落在林川憶身上。

    林川憶最後隻落得灰頭土臉挨揍的下場,一身舊患新傷,分外熱鬧。

    那會兒我倆住一起,他算是我的人,我怎麽欺負都沒事,別人動一下都不行。

    於是,沒等老師趕到,天生暴脾氣的我,當機立斷,一溜煙地跑向衛生角,拎起掃帚,扛在肩頭,衝那群臭小子胡亂掄了過去。

    毫無疑問,孫悟空版葫蘆兄弟,立馬轉向了我。

    我毫不客氣,使出一番踢抓撓咬,打得他們滿臉桃花開。

    再然後,老師來了,嚇得他們一個個丟盔棄甲落荒而逃。

    而被本公主拯救的林川憶,卻並不領情,麵無表情地從地上爬起來,拍拍身上的灰,扭頭就走了。

    徒留本公主不滿地在他背後做鬼臉。

    心說:你不跟我玩,多的是手下敗將跟我玩。

    反正……好吃的是萬能的,拳頭更是萬能的。

    事實證明,本公主果真冰雪聰明。

    經過“掃帚役大捷”,當天下午,本公主便徹底由眾矢之的變身暴走蘿莉,建立起了自己的小小王國,高高地坐在幼兒園的滑梯上,給那群臣服在我鐵拳之下的孩子,分發林叔叔特地裝在我書包裏的蝦條、果凍和巧克力。

    那群打不過本公主的小慫包,統統言不由衷地跪在滑梯下麵,向高高在上的本公主叩拜,叫本公主“公主殿下”。

    本公主心情大好,當即定下了每天“上朝”玩公主遊戲的時間。

    隔天起床,我甚至抱著罹宏碁唯一留給我的米妮布偶去了幼兒園,準備告訴我的子民,它是本公主的心腹重臣。

    以為自己大獲全勝的我,怎麽也沒想到,到了約定“朝拜”的時間,劇情迎來了反轉,一個子民都沒出現。

    如雪的柳絮,被午後的陽光照得發亮,像螢火蟲的尾巴,帶著微弱的光芒。

    本公主孤零零地抱著我的寵臣,偷偷躲在滑梯裏,黯然垂淚。

    原諒我隻是個五歲的孩子,太容易哭了。

    不過,也幸好我哭了,林川憶才會走上滑梯,站在我身邊,陰陽怪氣地問我:“公主殿下,今天怎麽一個人?”

    我抬起頭,見他勾著壞笑,心酸委屈盡數噎在喉頭,一開口就變成了哽咽的嘶吼:“關你屁事?”

    林川憶的目光有一瞬間錯愕,下一秒,竟抖著手擦掉我的眼淚,破天荒地安慰道:“你別哭阿。”

    “我沒哭!你走!反正我討厭你,你也討厭我!你宅煩我,我就叫大臣砍你老袋!”

    我毫不領情地打掉他的手,把臉重新埋進米妮布偶懷裏。

    不知是沒聽懂我的塑料漢語,還是不信我的米老鼠能砍他的頭,他不僅沒走,還挨著我坐下了。

    他用力吸了幾下鼻子,小手試探著搭上我的肩膀,冷冰冰地嘟囔:“誰說我討厭你?”

    “不用說,我雞道!”

    我聳肩甩掉林川憶的小手,強忍著哭腔,眼淚卻不受控地大顆大顆滾落:“林蜀黍不喜歡我,粑粑不喜歡我,這裏的蜀黍阿姨小朋友都不喜歡我,次了我的東西,還不跟我玩……”

    “我跟你玩,什麽都不要,還把好吃的都給你。”

    林川憶冷著臉,拿出一塊草莓夾心巧克力,放到我手上。

    “我不要。”

    賭氣地把巧克力丟回去,我別過頭不看他,暗自抹著臉上縱橫撒野的淚水。

    “我不管,我就要給你吃的,你必須跟我玩。”

    林川憶硬生生扳過我,掏出口袋裏所有零食,一股腦全塞進了我懷裏:“從現在開始,本國王封你為公主。你什麽都不用做,隻要等著被保護、被照顧就好了。”

    我瞪大滿含淚水的眼睛,看著手裏的巧克力,冷冷瞥他一眼:“你又想打架嗎?”

    林川憶毫無懼色地反問:“打贏你你就跟我玩嗎?”

    我沒吭聲,扔掉手裏的一大把零食,張開雙臂撲向他,擺開架勢,準備和他猛烈廝殺。

    可後來我也不知道為什麽突然腦子抽了,改主意了,摟住他的脖子,吧唧親了他一口。

    帶著另一個封閉世界的全部力量,簡直稱不上是吻,更像是在啃他的右臉。

    “你幹嘛?”

    林川憶猛一把推開我,瞪大漆黑的眼眸,皺起眉頭,指腹反複摩挲掛著口水和牙印的臉頰。

    我轉身抱住我的寵臣玩偶,笑得淚流滿麵:“哼,你沙謊,你和大家一樣,都不喜歡我。在粑粑家,喜歡我的小哥哥小姐姐和蜀黍阿姨,還有粑粑,都會主動讓我親他們。這裏的人都不喜歡我。我想回家,想坐公園的小火車,想次有草莓的巧克力奶油蛋糕,想粑粑……”

    “我沒說不喜歡你!”

    話未說完,林川憶忽然湊過來,吻住了我淌滿淚水的嘴角:“這樣行了吧?”

    兩個封閉的世界,裂開了一道小小的縫隙。

    我怔了一下:“你說森麽?”

    “聽不見拉倒。”

    林川憶繃著一臉小大人的表情,低頭對我說:“但是,在別人麵前,絕對不能這樣。更不能因為別人給你東西吃就親他。乖乖待在隻有我們兩個的王國,你永遠是公主。”

    眼看他說完,風一樣滑下滑梯,站在下麵,向我下達國王對公主的第一個命令:“唱歌。”

    我不服地歪著頭問:“憑森麽?”

    林川憶說:“憑我喜歡你。”

    麵對這麽有眼光有品位的理由,本公主實在無法拒絕,隻能乖巧地聽話照做。

    他繼續在我稚氣滿滿偶有走調的歌聲裏,一遍遍不知疲倦地打著滑梯從我身邊經過。

    雖然一眼都不看我,一句話都不再跟我說,我卻覺得無比溫暖,特別特別有安全感。

    兩個銅牆鐵壁的封閉世界,慢慢鬆動,沿著那道小小的縫隙,慢慢靠近,最後嚴絲合縫地挨在一起。

    我至今都能清清楚楚記得那天的全部細節。

    幼兒園隻有三百米卻仿佛跑不完的小操場。

    通往瀾香雅苑,隻有五分鍾路程卻仿佛走不完的長巷。

    緩緩向江麵沉墜的夕陽,美得像一顆無法圓滿的遺憾。

    跟在身後護送我們回家的吳媽的腳步聲,輕得像時鍾滾滾向前傾軋的齒輪聲。

    我和林川憶,牽著彼此的手,腳步蹣跚地在稀稀落落的人群裏慢慢走,如同手中握有一整個宇宙。

    他不知道,小時候,我一開始會欺負他,純粹是爭寵。

    我千方百計想證明給自己看,無論我怎麽胡鬧,林叔叔都不會像罹宏碁一樣,嫌我脾氣壞不要我。

    但那場公主遊戲的樂趣,完全蓋過了跟他爭寵的心思。

    二十年前的我,應該就是像二十年後拍MV的小女孩這樣,在江堤邊,側過臉,對身邊的小男孩,天真無邪地微笑。

    我第一次自稱公主,第一次傻傻地問他:“林三憶,本公主唱歌是不是特別好聽?”

    他酷酷地糾正:“是川,不是三。”

    我抓不住重點地追問:“到底好不好聽?”

    他麵無表情地點頭哼哼:“還算好聽吧。”

    我神氣地甩著我的雙馬尾,又問:“長大以後能像我麻麻一樣,當歌星,對不對?”

    他再次答非所問地糾正:“是媽媽,不是麻麻。”

    總是得不到想聽的答案,我開始晃著他的胳膊,撒嬌耍賴:“能不能嘛?”

    他說:“能。”

    沒有一丁點不耐煩,冰雪般的麵容,被夕陽的餘暉映得光彩奪目。

    我看得一陣心悸,又一次吻上了他冰冷的臉頰:“You’re so cute!I like you!”

    “阿?”

    那時的林川憶,比聽不太懂漢語的我還笨,根本聽不懂英語。

    於是發生了一段讓吳媽忍俊不禁,總在後來談及的詭異對話。

    我認真地把英語翻譯成漢語:“我說你真可愛。我喜歡你。”

    他卻並不滿意:“誇男孩子要誇帥。可愛……就很娘娘腔。”

    “你真衰?”我試圖模仿他的發音。

    “No,no,no。”他又伸出食指搖了搖,不拋棄不放棄地第無數次糾正:“是帥。你、真、帥。”

    “你、真、帥?帥?”我一字一頓地學下來,終於發出了正確的音調。

    “破費可。”得意忘形的林川憶,炫耀技能失敗。

    總算輪到本公主得意洋洋地糾正他:“是perfect!”

    “珀菲特?”林川憶改正發音失敗。

    “No,follow me。Per—fect。Per—fec—t。Perfect。”我也不拋棄不放棄地分解音節糾正他。

    絢爛夕照把一老二小不同顏色的頭發,盡數染成紅色,猶如記憶裏一副濃墨重彩的朱砂畫卷。

    誰又能想到,二十年後的滑梯,已經容不下我了。

    站在我身旁的,也不再是他了。

    多可笑。

    我們從未相愛,卻占據著彼此最純淨無暇的光陰。

    連我醒不來的公主夢,都曾是他親手為我編織的。(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