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單蕙心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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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倒也不是二福抖機靈,他跟大福從東街到西街,從南街到北街都打聽了一個遍,也沒問出個消息。

    李鳳英知道倆兒子滿街去問誰家有人掉冰窟窿裏的事,更是惱火:“明保成,你惹事兒就惹事兒,還拐帶著那倆禿小子跟你瞎跑是不?”

    明保成白天沒著家,晚上回來李鳳英一直追在他身後絮絮叨叨,搞得他心煩意亂,但是又實在拿不出證據回嘴,隻能默默地把昨天從裏到外濕透了的內衣內褲棉褲,全都洗幹烤幹。

    聽李鳳英念叨了兩天,明保成想趁著嶽修文在家休息的時間找他問問照片弄丟了的事該怎麽辦,單蕙心來了。

    明保成還沒認清楚“桃之夭夭”的“夭夭”跟“天空”的“天”字到底有什麽區別,他用兩袋小米換來的媳婦兒單蕙心已經到了家門口。

    不管李鳳英罵了明保成多少句“傻子被人騙了”,“兩袋小米換個媳婦,沒見過小米這麽值錢”之類的,單蕙心都如“約”而至。

    送單蕙心來的是她那個長了滿臉絡腮胡子的爹,但是人都沒進門說兩句寒暄的話,呸了口唾沫,點完了錢,趕緊跑沒了影兒。

    單蕙心帶了兩個布包,局促不安地站在院子裏看著麵前的一切。

    北方的早春有種獨具一格的韻味,跟寒冬的刺骨的寒風不同,微風拂麵而來,讓人特別想仰著臉眯著眼伸開雙臂感受這種舒適和安靜。

    明保成的幾個侄子侄女都跟看熱鬧似的擠在窗台上嘰嘰喳喳,大秀一直在琢磨單蕙心的辮子是怎麽辮的,大福還跟二福掰扯單蕙心那個姓為什麽不讀“dan”。

    明家到潞城來已經有些年頭了,不過具體是什麽時間,因為什麽原因,還有哪些親戚,明保成都不太清楚。自他有記憶以來就沒媽,他爹死的時候他才剛能夠著灶台,後來明保成就跟著年長十歲的哥哥明保興和大嫂李鳳英一起生活,他們基本是兩年就添一個孩子,明保成跟他們相差的年歲不是很多,像兄長一樣跟他們一起長大。

    這間小院是明保成他爹留下的,哥哥和嫂子帶著新生一年多的小兒子小福住東廂房,明保成和另外幾個年紀稍大的侄子侄女睡在西廂房,現在兩個侄女大秀和小秀都還不到十歲,李鳳英說等再過兩年倆閨女長大了,再蓋一間房讓她們倆單獨出去睡,但是她這個等過兩年是說給明保成聽的,意思是“沒錢,你快去賺錢,家裏要蓋房。”

    明保成衝到單蕙心麵前就傻了,他也想了好多話想跟她說,是先問她從家裏來累不累,餓不餓;還是問她家裏是什麽情況,怎麽她爹能拿小米就把她給賣了;還是問她跟哪兒讀過書學過寫字兒,那個“單”字怎麽還有兩種讀音;還有就是她那個照片在哪兒拍的,真是好看得要命,但是前幾天不小心把照片給弄丟了,這事到底要不要說出來……

    腦子裏亂糟糟想了一大堆,但是到最後明保成一句話都沒說出來,就隻能伸手接過包袱,傻愣愣地盯著她。

    她的皮膚很白很細致,一點兒不像北方姑娘那種粗糙,幹淨清透得像南方姑娘。眼睛水汪汪的,尤其是黑眼珠,漆黑晶亮。

    明保成盯著她的臉看了好半天,突然恍然大悟:“哎?你不是那天那個……”

    單蕙心在家哭過了。

    當她知道被“賣”給別人當媳婦兒的時候,就已經哭過了。

    單蕙心在家裏發現自己的照片不見的時候又急又氣,翻箱倒櫃找了幾天都沒找著,就猜到可能是被絡腮胡子拿走,找人去給自己說媒了。

    隻不過她還是沒把絡腮胡子想得太壞,以為絡腮胡子會讓媒人找個門當戶對的人家,沒想到他隻是抱回了兩袋小米,用滿是油泥的手指攆著小米粒說:“這小夥子我看不錯,人長得挺結實,在碼頭幹活肯定以後還能搞來糧食,就他了!”

    雖然女大當嫁,出嫁是早晚的事,但是沒有媒人,沒有正式的聘禮,兩袋小米就這麽定了終生,她不想也不能接受。

    絡腮胡子是軟硬兼施,開始痛哭流涕說兩個兒子都餓得快要死了,家裏再沒有米下鍋可能全家都得餓死,然後又開始說自己是怎麽把單蕙心她們母女帶到潞城,怎麽養活她們,怎麽都沒要求單蕙心改姓,怎麽還讓單蕙心跟爺爺奶奶保持聯係,總之,最後的重點是“現在你看看有哪家閨女能像你似的,留到十八還沒出嫁,十六都算晚的,十四、五就嫁人的有的是,你白吃了我們王家十年飯,也是報恩的時候了。”

    單蕙心求助地看著母親,但是她那個懦弱的母親隻是坐在一旁默默地抹眼淚。

    除了和母親抱頭痛哭,也沒其他辦法,但是單蕙心不想認命,父親去世,母親改嫁,這些都是她不能選擇的;婚姻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是她無法選擇的,但是她不想這樣像貨物一樣賣了,不想。

    絡腮胡子了卻一樁心事,高興得有點得意忘形,他晚上喝多了酒,在屋子裏撒酒瘋,母親在旁邊伺候著,一邊給他擦臉一邊收拾著他的嘔吐物。

    單蕙心站在門口盯著絡腮胡子看了好一會兒,他躺在炕上流著口水,含糊不清地念叨著二筒和幺雞,單蕙心知道這是她最後的機會,她拎著自己收拾好的包袱,跑出了家門。

    她不敢回頭,一路狂奔,北風從她的耳畔呼嘯而過。

    她出了小胡同,踏過坑坑窪窪的路麵,奔跑在凍過又化過的堅硬如石的土地,最後跑到了結冰的潞城河冰麵上。

    也不是沒有常識,潞城河有冰窟窿的事她也知道,甚至還推過兩個弟弟坐著冰車在冰麵上玩耍,但是她太惶恐了,逃離那個家,逃離那段未知的婚姻,這些恐懼讓她忘了一切。

    掉進冰窟窿的一瞬間她以為自己要死了,也有那麽一瞬間她想著死了也好,但是有人抓著她把她往岸上拖的時候,生的渴望大於一切。

    她蜷縮在棉襖裏不知所措,精神緊張,思維混亂,驚嚇過度,她聽不清楚救她上來的人說了什麽,隻能一遍遍、機械地向麵前這個高大的男人道謝。

    她的腦子一片空白,不知道接下來是該繼續逃跑還是回家,直到他說出那句“姓明,叫明保成”的時候,她終於知道,也許這就是命運。

    單蕙心認了命,她回到家,躲進屋裏弄幹了自己,又把明保成棉襖上破洞補好烤幹,今天又裝作什麽事都沒發生過似的,跟著絡腮胡子到了明家。

    環境很陌生,但是那幾個趴在窗台上看著自己的小孩兒看起來跟自己的兩個弟弟年紀差不多,麵前這個身材高大的男人雖然額頭不寬眼睛不大鼻子不挺,但是看著自己笑得特別青澀的樣子,是跟那晚一樣熟悉的善意。

    她仰著臉,不知應該道謝還是致歉。

    “誰啊誰啊,誰啊就隨便往家帶?”李鳳英剛哄睡了小兒子,聽見其他幾個崽子們熱鬧得掀開了鍋,就知道這院裏肯定是來了陌生人,她扭到當院,拉長了臉。

    “大嫂,這是……”明保成拎著包袱,結結巴巴地不知道該怎麽介紹,他還沒從震驚中恢複過來,單蕙心就這麽突然出現在他的生活裏,而且她就是那天自己從冰窟窿裏救上來的姑娘!

    李鳳英眼睛又不瘸,一眼認出這個細皮嫩肉、麵容清秀的姑娘就是那天明保成當寶貝似的藏著的照片上的人。那天黑燈瞎火匆匆一瞥沒看清楚,現在大太陽底下一照,什麽阿貓阿狗都得現原形,還別說,明保成這兩袋小米換來的媳婦兒還真是個相當漂亮的人兒!

    這年頭都窮得叮當響,能穿個不破洞的棉襖就很難得了,寒冬臘月的哪有人會穿這種布裙,尤其還是裁剪合身質地優良的;還有搭扣的皮鞋,一看就是南方那些大城市弄來的洋貨;還有她兩條烏黑油亮的辮子,還有白皙又細致的臉龐,一雙好像有什麽東西在閃耀著的眼睛,挺翹的鼻子和微微揚起的嘴角……

    很像畫裏走出來的人,是整個潞城,整個北平,不是,整個北京城裏最漂亮的姑娘了!

    單蕙心被李鳳英看得有些發毛,她怯懦地向後躲閃著,想要避開那老娘兒們犀利的目光。

    “你就是那個誰誰誰吧?”李鳳英不認識字,對“單蕙心”這種“有一定的文化水平”的名字更是沒能力記,“就是我們家保成用兩袋小米換的媳婦兒?”

    “媳婦兒”這個詞刺痛了單蕙心,她也不知道自己怎麽就到了這個陌生的人家,怎麽就成了這個名叫“明保成”的陌生人的媳婦兒,但是她還是禮貌地點頭回應:“我是單蕙心。”

    “嘖嘖嘖。”李鳳英看單蕙心嬌嬌弱弱的模樣兒更是羨慕嫉妒恨,整個人像大鵬展翅似的撒開了歡折騰,“幾歲了?家裏還有什麽人?看你這樣兒也沒法劈柴了,生火做飯洗衣服成吧?”

    單蕙心不知道李鳳英的身份,看年紀不像是明保成的母親,看模樣也不像是明保成的姐姐,說話的架勢倒是很有“長嫂如母”的風範,所以她勉強露出一點點笑容:“十八,還有父母和兩個弟弟。家務活兒都會做的。”

    李鳳英“哦”了一聲,轉過身對著趴在窗台上那幾個小崽子劈頭蓋臉一頓罵:“你們幾個兔崽子還在屋裏絮窩呢?還不趕緊滾出來幹活兒!二福,要是再看見你偷懶去茅房蹲坑,看我不打折你的狗腿!”

    李鳳英這麽罵人早已經是家常便飯,明保成早就看習慣了,但是看到單蕙心這麽文靜優雅,他真心替李鳳英感到羞赧:“到堂屋坐吧,我給你倒水。”

    “我嫁到你們家來十多年也沒見過你給我倒過水!真是應了那句話,娶了媳婦兒忘了娘,我這跟你娘似的,伺候吃伺候喝弄你們一大家子,到頭來還不如一個沒見過麵的人……”李鳳英憤憤不平地抱怨了一大堆,抬眼一看,明保成和單蕙心倆人全都低著頭,對自己的話置若罔聞,她挪著肥胖的身體到了單蕙心麵前,伸出一根手指戳著後者,“你,我可不管你是幾袋小米大米換來的,到了我們家吃我們家的糧食,就得給我們家幹活兒!嗯?跟你說話呢,聽見沒?”

    單蕙心輕輕點了點頭。(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