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其華回到潞城之後第一件要緊事就是上學。以她的年紀，應該到離家最近的潞城小學念三年級，卻因為插班的問題跟學校起了矛盾，本來手續辦全就可以按部就班地入學，但是三年級的年級主任卻拒絕接受沒有學籍的明其華。

    單蕙心帶著明其華去了校長辦公室，禿頭的校長戴了一副比酒瓶底還要厚的近視眼鏡，笑眯眯地點著頭：“來，有話進來說。”

    旁邊站得筆直的中年婦女是年級主任，瘦長臉尖下巴，目光銳利，她看了明其華一眼，嘴角稍微向下耷拉著：“這孩子沒念過一年級二年級，直接讓她念三年級肯定跟不上，回頭還得留級，影響我們三年級的聲譽。”

    已經不是不懂事的小孩子的明其華很會察言觀色，當然能聽出年級主任語氣裏的嫌棄，她閃身躲在單蕙心的身後，用怯懦的眼神看著眾人。

    “孫老師，明其華雖然沒有讀過正式的小學，但是一直都有在家接受教育。”單蕙心給年級主任鞠了一躬，“我的祖父是老師，一直都有教她讀書寫字，她一定可以跟上三年級的課程的。”

    孫老師扭臉看了單蕙心一眼：這年頭很少有人用“祖父”這個詞，這幫家長都沒什麽文化，有的人恐怕都不知道“祖父”到底是哪個親戚。

    “他是潞城哪個小學的老師？”

    “他不在潞城……是我們老家村裏的小學……”

    “那說了管什麽用？村裏的教育水平怎麽跟潞城比？”年級主任輕蔑地瞟了單蕙心一眼，對她的解釋不屑一顧，“你們這些家長就是奇怪，九歲讀一年級怎麽了？以前沒上過學的人多了去了，十幾歲讀小學也很正常。我們學校自然有學校的安排，不是你們說什麽就是什麽。”

    “但是我女兒的水平可以讀三年級，她沒必要再去讀一年級浪費時間。”單蕙心攬緊了明其華，據理力爭，“孫老師，您都沒有測試過她，怎麽知道她的水平達不到三年級？”

    年級主任見多了目不識丁的家長，願意把孩子送來讀書的都算是比較主動的，大部分都對上學這個事模棱兩可，對老師說的話當耳旁風，像單蕙心這種她還是頭一次見。她不由得又多看了兩眼躲在母親身後的小女孩兒，孩子的眉眼和輪廓都不太像母親，但是烏黑的眼珠亮閃閃地，看起來應該是那種聰明慧黠又心事重重的孩子。

    “你——以前當過掃盲班的代課老師吧？”

    潞城隻有這麽小，大家都是抬頭不見低頭見的熟人，但是以前單蕙心跟年級主任並沒有任何交集，頓覺意外：“是……”

    “你們這些代課老師別把自己想得太能耐了，以為教過那些老爺子老娘兒們認幾個字就算是‘老師’。”原來年級主任的重點是要揶揄單蕙心不夠“專業”，“前幾年開掃盲班那是為了給大眾普及文化教育，讓他們別都大眼兒瞪小眼兒，扁擔倒下來都不認識是個‘一’字，老師稀缺，所以才什麽阿貓阿狗都能當老師。現在什麽時代了？不是師範畢業的都沒資格當老師，不是瞎糊弄就行的。你以為小學好教啊，不是你在家教個‘一二三四’就行的。”

    跟平日裏單蕙心接觸的那些胡同裏的老百姓不一樣，年級主任有文化、有氣魄，說起話來自然是字字珠璣，根本不給單蕙心反駁的機會。

    “您都是在指責我，指責我當代課老師的能力，但是來上學的不是我。”單蕙心知道自己繼續忍讓下去會讓年級主任變本加厲地譏諷自己，“孩子自幼聰明伶俐，我和我的家人都竭盡所能去教育她，您評判一個人的能力不是說她讀過幾年級，而是她的能力達到幾年級。如果孩子沒有通過測驗，我願意讓她重讀一年級，但是如果她能夠順利通過測驗，請您讓她按部就班讀她應該讀的年級。”

    以前從來沒有家長跟年級主任講如此長篇大論，也讓她有所動搖。

    “你都這麽說了，我再不同意也太不近人情了。那我讓語文數學老師準備試題，明天讓她來考試。校長，您看呢？”

    校長正津津有味地看著兩人劍拔弩張，突然這麽一問他還有點沒反應過來：“喔，是，那明天來吧。”

    回家的路上單蕙心都沒有說話，明其華低著頭，也一言不發。

    “其華。”單蕙心停住腳步，她覺得有必要跟女兒解釋清楚，“我剛才跟徐老師說那些並不是要跟她作對，也不是要跟她吵架……”

    明其華點頭：“是為了讓我能讀三年級……”

    “不是為了你讀三年級，而是你應該讀三年級。”單蕙心蹲下身子，用手拂開遮住女兒額頭的幾綹頭發，“雖然這兩年你沒在潞城小學讀一、二年級，但是你在太爺爺家學會的東西能應付現在的功課。”

    “是要考試嗎……”明其華癟著嘴，有點不自信，“萬一考不過要給媽媽丟臉了……”

    “考不過也不丟臉，那就說明你學習的知識不夠用，跟不上現在三年級的功課，得重新回去再讀一年級。”單蕙心笑著給明其華解釋。

    這孩子一直要把責任往身上攬，讓單蕙心既心酸又心痛。

    “嗯……我一定努力考……”明其華點頭，“太爺爺教了我很多東西，我不能讓他失望……”

    單蕙心把女兒攬在懷裏，能真切地感受到她小小的身體裏蘊藏著的堅韌和能量。

    第二天，明其華順利地通過了潞城小學三年級的考試。

    年級主任徐老師沒有故意刁難，也不像開始表現得那麽難纏，看到明其華的試卷還一直滿意地點頭：“九歲的孩子能寫出這麽優秀的作文，實在是難得。”

    明其華終於入學了，終於重新融入到潞城的學習和生活中。

    單蕙心用工廠剩下的下腳料給明其華縫製了一個可以斜跨的新書包當做禮物，明保成想了很久都不知道自己能送什麽，直到禮拜六晚上才神秘兮兮地跟家人說：“明天咱們全家去照相館照一張全家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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