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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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窗外雨瓢潑下著,元長音伏在床榻上,啞忍著後背傳來的火辣辣的疼痛。這裏是侯府的泠玉閣,三年前她住過的地方,如今已是蕭然破敗,四麵漏風了。

    空氣中彌漫著潮濕氣息,使她背部的鞭傷更加肆無忌憚地發起膿來,在疼痛和高熱的交替折磨下,她的神智越發不清醒了。

    好像是素柳在照顧她?自從她被皇後視作眼中釘、又遭周豫厭棄後,始終待她如一的就隻有素柳了,其他人死的死,散的散。

    跟當今皇後相比,她簡直就是個笑話。皇後是她名義上的嫡姐,元氏菀衣,國色天香,牡丹宴上被陛下瞧見,遙遙一見鍾情。而她出身北穆刺客世家,父親被人謀害後,家族一夜之間樹倒猢猻散,在浪跡漂泊了兩年後,被元雍握住了把柄,以元家庶女的身份獻給周豫,不僅要做他毫不起眼的妃子,還一做就是三年。

    熟料人算不如天算,當初元雍與攝政王是同黨,曾計劃要她做奸細,監視周豫。誰知短短一個月相處,她竟動了真心,拚上一條手臂的殘廢,也要保他平安——再後來,事態急轉直下,元雍與攝政王撕破臉後,倒是把掌上明珠嫁給了周豫。

    說來這一切隻能怪自己,是她把天家富貴想得太簡單,不明白那維係皇親貴胄的鏈條,不是感情與付出,而是明明白白的利益交換。

    再說了,周豫何時喜歡過自己?元長音想到這一層,終是忍不住痛哭起來。身為棋子,她的命比常人卑賤許多,於雇主而言,不過是給嫡女的鋪路石;於周豫而言,不過是硬塞給他的累贅,說不定還對自己別有用心;於嫡姐而言,她是來曆可疑的妹妹,是橫亙在她與周豫之間的禍水。

    心懷天下的人,哪裏會在意她。

    今天是他大婚的日子,喜慶的歡顏化成墨水,深深洇在史官將落的筆下:北穆昭平三年,帝娶衡山侯長女元氏為後。

    元雍說得對,像周豫這樣堅毅孤勇、年紀輕輕便用謀略誅殺攝政王的人,不會選擇一個勢力才具平平的皇後;元菀衣說得對,她是北穆最光彩奪目的鳳凰,配得上那熠熠生輝的寶座;周豫說得對,他不喜歡軟弱平凡的女人。

    他們說得都對,唯獨她錯了。

    周豫自始至終沒有正眼瞧過她,絞盡腦汁換來的片刻注目,卻引得嫡姐醋意大發,幾進讒言害她淪落到冷宮。而最令她難過的,是周豫一句輕飄飄的漠視:“元長音是誰來著?”

    沒有人幫她,頂撞準皇後的罪名便直直扣了下來,六十下鞭責後貶為庶民,逐出宮去。幸而素柳機靈,好說歹說央求了侍衛和守門人,悄悄將她連夜帶回了衡山侯府。泠玉閣裏沒有人來,做個等死的地方倒也不錯。

    從庶女到妾室,再到棄妃,她的命途慘淡的可以。這一生隱忍坎坷,小心翼翼,到頭來仍換不回好的結果。

    素柳這裏沒什麽好藥,背上的傷痕得不到治愈,反而使她的額頭更加滾燙起來。“小姐您醒醒,不能再睡下去了,再睡下去怕是……”素柳急得直哭,隱隱的不祥預感停在嘴邊,卻終究不忍說出來。

    可惜元長音仍沉浸在過去的世界裏,無法回應她。

    她終究是有一絲不甘心的,她不怕失去,隻怕想要的從未得到。元長音想起當年攝政王還在的時候,曾在王府裏展示過一麵殘缺的半鏡——傳說中掌有平定九州秘密的山河鏡,可惜隻有一半。

    世人皆說,另一半就藏在衡山侯府。

    再後來,半鏡被周豫找到,短短兩年間,西北大破羌胡,南方小國諸如燕國、南詔等等,先後臣服於北穆。直至今日,周豫可算得上意氣風發、睥睨天下了。

    如果當初幫周豫找到鏡子的人是她,是否就能換來周豫的喜歡?是不是他就放棄出身高貴的嫡姐,轉而選擇更有價值的她?

    後背的傷口愈發疼痛了,她趴在床上,聽得清自己的心跳和一滴滴蜿蜒而下的冷汗。素柳端來冷水,一遍遍擦拭著她滾燙的額頭。

    “小姐能聽到奴婢說話麽?小姐你醒醒……”素柳哀哀哭泣著。

    元長音咬牙撐起身子,用盡力氣拉住了素柳的衣袖,對於今生陪伴自己到最後一刻的人,她無以為報。

    “素柳,若、若有來生,”她的嗓音已喑啞到極點了:“我願用一切報答你。”說罷又陷入了疲軟狀態,往事的錯覺再度上浮。

    罷了,她早已不是當初天真無邪的小姑娘了,感情這虛無縹緲的東西,她不願再相信。她不該喜歡上周豫,說什麽姿儀翩翩、治國有方,還不是高高在上的,從未看得起自己?元長音後悔了,當初何必自輕自賤,愛上一個冷漠無心的人。或許人隻有到死,才能看清自己的執念吧。

    可是不行了,她知道自己不行了,疼痛和高熱在她體內糾纏不休,漸漸生出些許迷離的幻覺。前塵往事走馬燈似的在她眼前漂浮而過,很快又歸於靜寂,一片朦朧的黑夜中,有聲音渺渺,從九幽深處傳來:“你來得太早了……”

    她飄飄蕩蕩地,欲伸手握住那聲音的方向:“你是何人?”

    “幽冥司的主人。”原來是地府冥君,想不到話本子上的傳說竟然是真的。“你好像很喜歡一個人,拚命想要得到他,但如今後悔了,是麽?”

    她急切地點點頭,試圖抓住最後一線機會。

    冥君笑笑,“好。”

    她與冥君做了交易,十年時光的代價,是一具隨時都能要死要活的身體。冥河的水很冷,她輕輕向後一仰,轉瞬便如細雪一般墜入,再沒了聲息。隔著一層朦朦水霧,她聽到冥君低沉的警告聲,“記住,時間隻有十年。不然……”

    如果再予她一次性命,她一定一定,要離周豫遠遠的。她要離開王府皇宮,在明哲保身的前提下快馬揚鞭,奔出長安城,哪怕孤獨地過完餘生也好。十年,足夠她釋懷了。

    冥河幽幽,歸去望不見盡頭。(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