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恐怕是她們最後一次見麵了，宴會結束後，押解在京的羌國貴族便會在驃騎軍的護送下折返，從此山高水長，京城再不見黃沙。

    她那剛愎固執的父親已經死了，軟弱的三哥繼位，羌國徹底淪為北穆的附屬國。她的母親，羌國的塔寧王後，剛為國王穿了兩個多月的黑紗，如今又要在繁鬧的宴會裏，換上顏色明豔的衣服。

    麥娜拉看著自己年少的異母妹妹朵拉，她才八歲大，覷著大人的神情，也已經懂得了她們的處境。她比自己幸運，沒有因王族的身份被處死，更沒有因年齡合適而被獻給周豫，她還會回到羌國，在那裏終老一生。

    “王姐！”朵拉趁著侍衛不注意，想借機溜到姐姐身邊，然而卻被顧洛玉發現了，後者皺眉道：“這是哪裏的小孩子？還不快打出去！”

    她當然知道這是麥娜拉公主的妹妹，但顧洛玉存心要羞辱羌貴族，遂不屑道：“別讓她髒了地毯。”

    麥娜拉急道：“貴嬪娘娘恕罪，她是嬪妾的妹妹，不是有心亂跑的，請娘娘饒她這一次吧。”俘虜的身份已經夠糟糕了，倘若再被主人趕出去，那就真真是沒臉了。

    顧洛玉還欲再叱，桌首卻傳來周豫的聲音：“怎麽回事？”宴會還未正式開始，寬闊的殿堂和鍍金的廊柱間，來來回回穿梭著無數華麗的衣飾。以致元長音剛才推他的時候，周豫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麽。

    待顧洛玉稟明狀況後，周豫道：“表妹的氣性真是越來越大了，連一個小孩子都要計較。”他的聲音淡淡的，即使是親切如表妹的稱呼，也能令人感到絲絲壓迫感。

    “表……陛下，是臣妾錯了。”顧洛玉自小便對這個遠方表哥有所畏懼，如今見他不悅，到底沒能喊出表哥來，隻好吩咐宮人道：“放了朵拉公主吧。”

    朵拉畢竟是個小孩子，才從驚懼中被放下來，一時瞧著滿殿裏的大人，不知道該往哪裏走。她模模糊糊地意識到自己犯了錯誤，好像不能回到母親那裏，而姐姐那邊好像也不能去，方才不就被人嗬斥了麽？

    很快殿中安靜了下來，坐在大殿另一側的羌貴族們，都靜靜地不敢言聲。在他們看來，周豫剛剛的表現已經很給他們麵子了，此時若再不知好歹地說話，可就太不知禮數了。

    朵拉愣愣站著，看不見塔寧王後和保姆急得給她使眼色，她越是焦急，眼睛就眨巴得越快，臉也越紅，好像快要哭了似的。

    “小公主，”末了還是元長音開口道：“公主快過來吧，你姐姐在這裏。”雖然她並不會哄小孩子，卻還是盡可能地堆起笑臉，向朵拉招手道：“你不是想見你姐姐嗎？”

    麥娜拉見她施了援手，再看看周豫的臉色，好像並不反對這樁不合禮數的事情，遂笑道：“朵拉來吧，姐姐沒事的。”

    直到姐姐說了話，朵拉這才確信自己是安全的，遂提著裙擺一溜煙跑向麥娜拉，直直撲進姐姐懷裏，鑽到她裙子底下去了。

    羌貴族們懸著的一顆心終於放下了，他們漸漸意識到，北穆皇帝並不很排斥他們。或許事情真像條約上說的那樣，羌國稱臣，自此兩國保持友好往來。

    宴席開始了，王公貴族和使臣們紛紛向周豫敬酒道賀，就連近來受夠了明槍暗箭的元雍，也不得不端起酒杯來，祝賀笑意淡淡的周豫再度開疆擴土。

    穿著七彩織錦長裙的舞姬緩緩入殿，長袖一甩，又是一曲清歌應和著舞步，極盡妍麗之態；琴師們列席而坐，懷抱桐琴、箜篌、笙管等演奏起來，讓嘈嘈切切的管弦聲流入熱鬧的氛圍中。

    朵拉在姐姐的裙子裏縮了好一會，見大家開始享用美味佳肴後，方從桌底探出腦袋來。“姐姐不要走。”聽侍女說，今晚過後姐姐就要留在這個長安城，而她將再也見不到姐姐了。

    麥娜拉眼眶有點發酸，拍著朵拉的肩道：“可是姐姐必須要走啊，朵拉聽話，以後姐姐不在的日子裏，你可不能再鬧事了。”

    朵拉又在眨眼睛了，每當她覺得束手無策時，就會用頻繁的眨眼動作來緩解內心的焦慮。她看著宴席上的諸位大姐姐，最終將目光停留在元長音身上，雖然看不清她珠簾下的臉，但這個姐姐方才替自己解了圍，應該是個好人。

    她繞過一看就不好惹的元菀衣，向元長音身旁挪去。侍立在一旁的綠袖先發現了她，彎腰笑道：“小公主要做什麽？”

    元長音聽見綠袖的聲音，便也回頭去瞧著她。朵拉咽了口唾沫，想給她留一個好印象，組織了一下語言道：“姐姐，你能不能讓我留在宮裏呀？我做什麽都行，我不想離開姐姐。”

    聽了朵拉的話，元長音不由一愣，這個孩子是不是還不清楚，她姐姐是來做什麽的？羌國已經有一位公主做人質了，僅剩的一位難道也要跟來。

    此時周豫注意到了她，發現元長音正在和小家夥說話，遂笑道：“你好半天也不跟朕說上一句話，原來是為了這小丫頭啊。”

    元長音轉過身來，牽動著麵簾上縷縷的珍珠，相撞中發出簌簌的聲音。

    “和姐姐說什麽呢？”和元長音不同的是，周豫時常到椒房殿陪嘉安帝姬玩，有帶孩子的經驗。他向朵拉笑道：“有什麽好玩的事情嗎？哥哥也想聽你說。”

    哥哥？元長音看在眼裏，驚訝得張了張嘴，她明明記得前世周豫不喜小孩子，如今這是怎麽了？不僅和藹可親，甚至讓小孩子叫他哥哥。

    倘若照前一世的情形，麥娜拉和朵拉公主，連同所有的羌貴族，都被他處死在荒漠裏了。

    朵拉怔怔瞧著這位皇帝哥哥，侍女們不是說他特別冷漠嗎？他的驃騎軍殺起羌軍來，可是絲毫不手軟的；再回頭看看麥娜拉，姐姐正臉色蒼白地望著自己，嘴唇翕動著，像是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