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歡苦笑一下，在兒女情長上她或許比周豫決絕得多：“你是皇帝，不該冒著這種危險，百姓需要你，倘若沒有君主，難道要再上演一次宮闈大亂嗎？你走吧，哥哥。”

    周豫歎息著不離去，想再看看姬歡，看看活著的她。姬歡掙了掙身子，把手伸進衣服裏，摸索一會後解下一條青玉鏤花項鏈，一串串鏤成合歡花的上好青玉，在她白皙的掌心中熒熒閃光。她將鏈子遞給周豫：“哥哥，幫我把這條鏈子送給燕王吧，這是我們之間……一個重要的東西。”

    大約是定情信物吧？想起確有無數次，他與姬歡相處時，曾經瞥到她頸上熒熒的綠光。周豫接過這條鏈子，猶豫了一下道：“如果你想的話，我可以命人偷偷把燕王帶來。”

    姬歡的眼眸裏閃過一點驚喜，轉瞬又熄滅了：“罷了，他來了，我怕會傳染給他。你也快走了，宮裏被傳染的人也不少，你曉得這種疫情的可怖性。”

    她再三催促，周豫隻得離去，臨走前他隔著重重珠簾，輕聲道：“阿歡，如果有來生的話，我還想做你的哥哥，不做表哥，隻做親哥哥。”

    “好，”姬歡的笑音中帶著餘音的顫然：“你還要教我學騎馬。”

    “下輩子我不做皇帝了，做個富甲一方的商人，十裏紅妝送你出嫁。”小時候他總想著這般畫麵，覺得阿歡表妹是天底下最美的新娘，一定要他親送才行。熟料世事無常，他們這對表兄妹倒做了有名無實的夫妻。

    周豫走出寢殿時，姬歡隔著窗戶，聲音如雪般細微：“三哥哥，你讓燕王來吧，我想隔著窗子聽他彈琴，但別讓他進來。”

    周豫腳步一頓，靜靜道一聲“好”。

    燕王的再度入宮到底被人嗅到了風聲，至少椒房殿的侍衛是知道的，當樓春帶著周豫的令，讓閑雜人等退下，隻留燕王一人在殿外時，聞者都差點以為是幻覺。燕王在天下人心中是皇後隱秘的情夫，私通事件的主角之一，本來人們以為不殺他已是仁慈，不想周豫還將他接進了宮，陪皇後最後一程。

    誰也不知道皇後與燕王說了什麽，隔窗傳來的你一言我一語中，究竟包含著多少情意。人們隻聽到了幽幽琴聲，如泣如訴，縷縷不絕，尾音飄散在風雪中，仿佛一場盛大的離別。一期一會，一生一世的承諾，都付給了撥動的琴弦。

    觀者落淚，聞者失聲，自處其中者不能自已。

    曲聲一直持續到天亮時分，直到皇後的貼身宮女梅香推開殿門，滿臉含著淚。周豫一夜未眠，好容易挨到天亮小憩一會，又被報喪的聲音驚得坐起。

    伴著珠簾被拉起的簌簌聲，樓春撲通跪倒在地：“陛下節哀，皇後娘娘去了。”

    “朕知道了。”周豫疲倦而絕望地應答著，吩咐他勿要吵醒睡在偏殿的元長音，自己摸索著穿了件白色暗紋的錦衣，披上了雪白狐裘：“朕去椒房殿看看。”

    現在他能體會到元長音一步步走在雪中，明知道路盡頭是妹妹屍體的心情了。

    他曾想過無數次死亡，自己被人刺殺暗算，哪個宮人死於隱秘的鬥爭，乃至元長音會不會一不留神死於元雍的暗害……他想過許多，唯獨漏掉了姬歡，總以為她會好好的，倒是懷孕生產假死，天大地大由她去，可是誰能料到啊。

    周豫來時椒房殿已掛起了素白的帳幔，燕王坐在殿外，琴弦上是斑斑血跡。“皇兄節哀。”事已至此周豫不知該說什麽才好。

    周真的神情倒是平靜許多，他放下抱著的桐琴，向周豫答謝道：“多謝你讓我見她，不過以我的身份，的確尷尬得緊，活在世上也是給皇弟添麻煩了。”

    周豫一怔，尚未明白他話裏的意思，就見周真回轉過身去，身形猛地一頓。

    “皇兄！”他嚇了一跳，忙要上前看時，見一柄匕首直直插進周真的心口，血液噴湧而出，頃刻間身下已匯集成一灘鮮紅。

    他刺得太準，無比決絕的手勢讓他失去了被搶救的機會，周真凝起最後的一點意識，笑一笑道：“我答應過會一直陪她的。”

    燕王周真的身體倒在雪地裏，如紅梅盛開血色永不謝，寢殿中姬歡的屍體也被處理好，換上了整潔華貴的衣服，等待放入棺材的那一刻。

    周豫伸出手臂，借廊上的柱子支撐身體，這才緩過一點勁來。他與周真並不算感情深，若論小時候，在東海王還未與自己兄弟反目時，他們才是最要好的。可無論如何周真是自己的二哥，先帝的孩子活到今天的，竟然隻剩下自己和江都王周解了。

    隆冬十二月廿六，皇後姬氏染疾離世，不葬帝陵，遺骨於一個深夜被人帶到長安城郊，與燕王周真秘密合葬。

    處理完一天大小事務的周豫回到宸殿，揮手命宮人都下去，他慢慢挪回寢殿，疲憊的目光對上元長音的眼睛。

    “阿歡去了，我也沒有妹妹了。”他輕歎了一聲，隨即拽過元長音的衣襟，像個小孩子似的哭泣起來。元長音環抱住他的肩，默默不發一言，這是她第一次見周豫哭得不能自已。

    長夜裏兩人靜靜依偎著，誰也不打算開口說什麽，他們都明白時間是最好也是唯一的良藥。

    良久周豫悶聲道：“不知道阿歡到了地下，能不能見到我母後？阿歡是她最心愛的侄女，有母後在，想來她在那裏也不會受委屈。”

    元長音一麵安慰著他，一麵想出身姬家的兩位皇後，下場都算不得善終。姑母和侄女，一個鬱鬱而終，一個突遭橫禍，魂歸九泉之下再相見，大約也是意難平吧。

    “能跟我說說宣平皇後嗎？宮裏人從不說她的事。”元長音問道，宣平是周豫生母的諡號，對於這個素未謀麵卻與周豫是血親的女人，她難免有所觸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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