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權宜(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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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恒是酈州的通判,他在這個位置上已經待了有十多年。
他不是不知道徐觀海以權謀私,中飽私囊,但既然有好處送過來,他又憑什麽不收?
初時,他還一方麵唾棄自己沒有操行,另一方麵與他們推杯換盞,虛與委蛇;十幾年過去,他也熬成了老油條,對什麽都習以為常,現在做什麽都能麵不改色了。
他年輕時還曾經為自己找借口,說自己不是無動於衷,而是實在撼動不了他。現在早就連借口都懶得找了。
曲薄叩開他家的門時,他正與新納的第四房美妾在小湖邊上喂魚。
“通判大人,謝大人請您走一趟。”這個麵容冷峻的青年吐出的話叫他嚇破了膽子。一時不察手勁就大了些,把那美妾掐的一個激靈,手一鬆,整袋魚食都掉進了水裏。
上百條錦鯉遊過來爭搶,五顏六色的,煞是好看。
“容我換身衣服,這就過去。”
徐觀海一直戰戰兢兢的等一個結果。
他本以為自己離死不遠了。
事已至此,京裏那位可不一定要保他,他就是一枚隨手布下的棋子,丟了也沒什麽可惜。
不過,事態似乎和他預想的似乎並不一樣。
至少現在,他還全須全尾地站在這裏。
議事廳。
徐觀海和酈州的通判、轉運使三人麵麵相覷,不知道這位來路不明的大人葫蘆裏賣的什麽藥。
一把山羊胡子的轉運使顫聲說道:“這……這可如何是好啊,我還有一家老小啊……”
徐觀海拿小眼睛嫌棄地瞥了一眼,心道你說什麽呢,誰不是家裏幾十號人,就你有老有小,我們都是孤家寡人不成?
仿佛過了很久,通判周恒甚至忍不住尿急偷偷溜出去了一次。
他們都在等待著最後審判的到來。
謝青臨則帶著出身戶部的許慎之姍姍來遲。
路上謝青臨早已交代韋慎之,叫他不要透露自己的身份,他現在隻是一個普通的官員。
三人垂頭屏息,大氣兒不敢出。
雖然不知道謝大人何許人也,但他來此地之後的所作所為大家都看在眼裏,雷厲風行又滴水不漏,麵對陳氏還能隱而不發……
後生可畏啊。
徐觀海受不住他眼神的壓迫,看了看自己的兩位同僚,一撩袍子“撲通”一聲跪了下來:“大人!下官知錯啊!”
於是另外兩人也跟著跪下來。
韋慎之十分尷尬的站在一旁,他不知道自己是應該跟著跪下來,還是該在太子身後站著,他又覺得自己站著好像不合禮數,可現在沒人知道太子殿下的身份,他這麽一跪豈不是暴露了?
他一直都是這種謹小慎微的性子,時常陷入莫名其妙的糾結之中。
“你倒是說說,你哪裏做錯了?”
徐觀海慣是會溜須拍馬阿諛奉承的,這會卻一句順溜話也憋不出來:“這……這……下官罪該萬死!”
他也不是不知道,現在說出來不是再自討苦吃嗎。
謝青臨掃了他兩眼,陰惻惻地說道:“食君之祿,卻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我現在將你就地正法也不為過吧。”
“大人饒命啊。”
三人齊齊磕頭如搗蒜,不住求饒。
謝青臨冷笑一聲,並未叫他們起身。
“你們確實早就該死了,可是本……本官今天心情好不打算要你們的命。”
“心情好”這幾個字他加重了語氣,咬牙切齒道。
他心情何止不好,簡直是很差。
俗話說得好,打狗還要看主人,他現在還真動不了他們。
“想必你們也都聽到消息了,這位是皇上派下來的韋大人,此後酈州鹽井之事由他全權負責,旁人不得幹預。”他又慢條斯理地問道:“幾位可有異議?”
這幾人哪敢說什麽話,連聲應是。
這是韋慎之對著空無一物的前方作了一揖:“鄙人不才,自會盡心力而為之。”
謝青臨看著韋慎之,覺得自己能稍稍放心了,他又對跪著的幾人說道:“你們千萬別想著對他指手畫腳,小心到把自己給搭進去。通判……周恒是嗎?你們先下去,帶著這位大人去交接一下。”
“徐觀海留下。”
周恒和轉運使從地上爬起來告退,徐觀海抖得更厲害了,他知道這位要跟他來真格的了。
徐觀海年過半百,身體早就大不如從前了,在地上跪久了,雙膝有些隱隱作痛,可這位不發話,他又不敢自作主張站起來。
“你可知道我為什麽不動你?”頭頂上傳來謝青臨陰沉沉的聲音。
“下官不……不知……不……下官知道!”
應該是如此吧,他不過是陳家樣的一條狗而已,沒了陳家這棵大樹,想弄死他還不是隨隨便便?
“你的那位主子,恐怕早就放棄你了吧。”
徐觀海一驚!
“是不是這樣?你所有消息都石沉大海了,京城沒有一個字的回音。”
徐觀海擦擦額頭上不存在的汗,心虛的說道:“大人您真是……真是料事如神啊。”
謝青臨在他看不見的地方翻了個白眼:這不是廢話嗎。
“你若是老老實實聽我的話,我保你一命的能力還是有的。”
“沒人罩著你就給我老老實實本本分分的呆在這裏,等我什麽時候想起來了,沒準還會叫你去洛京見上一麵。你若是不安分了,隨時可就沒命了。”
“不過,日後我叫你做什麽,你可要老老實實照做。”
徐觀海對赫赫陳家能有多大的忠誠呢?
答案其實是沒有。
他們不過是一種自取所需的利益合作關係,哪怕表麵上看地位懸殊,實際上都是各取所需。徐觀海需要借陳家的勢爬上來,陳家則享受著他每年雷打不動的“進貢”。
“定唯大人馬首是瞻。”
這天夜裏,知州府的幕僚無聲無息的少了一個,並未激起多大的水花。其他人人人自危,不敢妄議什麽。
徐觀海終於鬆了一口氣
這位大人果真是有本事的。
他早就知道身邊這個幕僚是陳老的眼線,可他又毫無辦法,甚至還得裝模作樣的信任他、倚重他,但他知道,這個人就是時時刻刻懸在他頭頂的一柄利劍,指不定什麽時候就能將他捅個對穿。
謝青臨還算滿意,斷了徐觀海的財路,想必每年陳氏收的“供奉”會少很大一部分,必會對他們造成不小的打擊,而同時又保證了當地的民生,還能為國庫增加進項,實在是一舉三得。
江雲妧真奇女子也。
他開始遙想很久以後的事,照常例後宮不得幹政,豈不是埋沒了她的才華……
江雲妧閑來無事,便獨自在這座園子裏閑逛。
誰知越走越偏僻,竟來到了一個未曾見過的小池塘邊,園子本就不大,難為原主人竟然設計的這樣精巧,隻是可惜一直無人打理,倒叫美玉蒙了塵。
水上孤零零的飄著幾片荷葉,夏天過去了,荷花開了又敗,到如今隻剩殘荷。
她向池塘走去,耳邊好像隱隱約約聽見了爭吵聲。
一陣風吹了過來,她今日衣裳穿得單薄,隻穿了一件碧霞雲紋錦衣便出了門,將頭蓬落在房裏,此時感覺到寒意,她本欲轉身往回走,奈何爭吵聲越來越清晰了。
她耐不住好奇,還是躡手躡腳的摸了過去。
聲音是從東邊傳來的,越走近越能看見人影,她覺得十分眼熟,更加忍不住要去聽聽了。
她也知道聽人牆角不好,可誰叫她實在是好奇,尤其是那個叫香吟的女子。
是了,爭吵這兩人便是曲千秋與香吟了。
江雲妧躲在一顆巨大的老柳樹後麵,屏氣凝神的聽著。
雖然不太真切,但也能連蒙帶猜的知道他們在說什麽。
“香吟,你我緣分已盡了。”看不清曲千秋是什麽表情,但能感覺到他說這句話的時候,仿佛很累的樣子。
“不可能!這又不是你說了算!”香吟拔高了聲音,江雲妧將她這番話聽了個一清二楚。“你憑什麽要與我撇清關係?我等了你那麽多年你就沒有一點感動嗎?”
曲千秋囁嚅著說了什麽,好像在辯解。
“再說了,我害你被囚禁於此,就算情緣沒有了,孽緣也該有吧!”
香吟的聲音是很好聽的,她可是酈州最有名的歌伎,一把嗓子無人能敵,此時拔高了音調與人吵架,也絲毫不顯難聽。
“別說了!這件事又怪不得你……”
“你找什麽借口,我是故意的,我故意告訴他們你藏在哪兒,還親自帶他們過去,我就是看不得你好過!”
江雲妧暗暗咂舌,這女子行事果真大膽,敢愛敢恨。
“行行行,我知道你恨我,你既然看不得我好過,那我祝你萬事順遂平安喜樂好不好?你千萬別在我身上吊著了,祝你早日找個如意郎君……”
江雲妧竟不知該如何評價他,他是真的看不出來還是故意給人姑娘冷臉?
無論是誰的一腔真心被這樣踐踏,也該由愛生恨了吧。
“你別說了!”她看見香吟身子晃動起來,似乎要去抓曲千秋的手,“你別說了啊,我隻愛你一個你不知道嗎!”
唉。
情之一字,最斷人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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