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異鄉佳節誰與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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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雲妧眼下正忙著,要寫的東西還沒寫完,隻得將回信的事暫且擱在一邊。
福字寫了一遝,接下來還有春聯要寫。她也不知道這一家人想要個什麽樣子的,便問道:“掌櫃的,你們有什麽要寫的嗎?”
掌櫃的局促的搓搓手,憨厚一笑:“姑娘就隨便寫吧,我們也不懂這個。”
“唔……”江雲妧沉思片刻,又問道:“來年你有什麽心願沒有?你且說與我聽。”
掌櫃的蠕動著雙唇,正要開口。
顯然是嫌棄他不會說話,老板娘一個白眼飛過去,他立馬就老老實實的閉嘴了。老板娘環視了一圈屋內眾人,目光柔柔的從她的兒子、兒媳身上掠過,最後緩緩落在江雲妧身上,“不瞞姑娘笑話,我們小門小戶的不求什麽大富大貴,但願能平平安安,全家和樂就好。”
說完,這個女人靦腆的笑了一下。
這確實是樸素至極的心願了,他們一家日子過得簡單,所求的不過是一份平平淡淡。不說多長遠的,就現在來說,他們一家現在的生活狀態就令江雲妧十分羨慕了。
夫妻恩愛,父慈子孝,所有人都平平安安的生活在一起,可這卻是她可望而不可求的。
江雲妧的母親,名叫君拂衣,也是從開國之初就傳下來的龐大氏族,隻可惜到了君拂衣的上一輩便人才凋敝,狀況與日俱下,最終淪落成了沒有爵位的普通富戶。
在各方的虎視眈眈之下,京城他們實在是待不下去了,君家便在嶺南一帶紮了根。
君拂衣在江雲妧出生後沒多久便去世了,她其實對這個女人沒什麽印象,隻是從她父親的追憶與畫作中窺之一二……
那一定是一個天仙般的女人,眉宇間都寫著不食人間煙火的妗貴,麵容清淡,一舉手一投足滿是大家閨秀的風範,唯獨江停讓她動了凡心……
君家雖已沒落,但他們家人骨子裏的風骨和傲氣卻不會隨著家族的失勢而消減半分。
是的,江雲妧看著人家一家團圓美滿,又忍不住想起她的爹娘……
她好生羨慕,於是提筆寫道“客至長宜開懷,家和諸歲平安。”
這是她最真心的祝願了。
她一落筆,老板娘便接過去,對著紅紙吹了吹,好讓墨跡幹的快些。
她不識字,其實像她這種普通人家的女兒,不識字實屬正常,更也看不出其中的門道,隻一味誇道:“姑娘的字寫得真是漂亮。”
其他人更是連連附和。
江雲妧被他們誇得有些臉紅,她自己的書法有幾斤幾兩,她還是清楚的,實在當不起這些稱讚。
她寫完了這些,便打算回到自己的房間去給謝青臨寫封回信。
於是向眾人道:“那我就先回去了。”藍淺緊跟在她身後,黛濃本來想留在這裏幫他們收拾一下桌子上的東西,現在老板娘高聲阻止了,“這粗活怎麽能讓姑娘來做呢?”
隻得做罷。
這可不是老板娘故作其事,住店的這幾個姑娘個頂個的水靈,行為舉止都優雅耐看,一看就是養尊處優的人物,肯定是哪個大戶裏出來的。
哪怕名義上是個丫鬟,她也不敢輕看了去。
還有那個平素冷著一張臉的,更是極有氣勢,還挎著一把大刀,初見時她幾乎被嚇得腿都軟了。
玉漏在旁邊自顧自逗弄那隻鴿子,她戳一下,鴿子就撲騰一下翅膀,咕咕直叫。對她的畏懼毫不知情。
再怎麽說,她也是從煉獄裏踩著人骨一步步走上來的,哪怕這兩年跟著江雲妧過了舒服日子,周身的陰鬱氣息也不是短短時間就能消散的。
鴿子輕啄她的手指,眨著綠豆大小的眼睛歪著小腦袋看她。
玉漏將這小家夥捧在手心,和它對視。
說來也怪,按理說他們這種周身死氣沉沉的人,貓狗魚鳥這些弱小的生靈都應該避之不及才是,這鴿子卻如此親她。
江雲妧回了自己的屋,鋪開筆墨便打算寫回信。
她已經打定了主意,年後便去洛京,此時卻不知該如何下筆。
她要怎麽和他說呢?她這可是毫不掩飾的在和他對著幹。
謝青臨都說了要她不要去,她偏要巴巴的過去,她給自己找了很多大義凜然的理由,其實說到底也不過是出於他那一點小女兒家的私心罷了。
“謝兄見字如麵。”
“我倒未曾覺得我的書信過於冷淡,又或者是思念到深處,便近乎無形。
洛京想必也下了雪,每一片雪花都寫著我的心事。”
……
江雲妧又把紙拿起來看了一遍自己寫的東西,這也太……不知羞了。
簡直不像是她寫出來的東西。
她就像中了邪一樣。
她幾次三番想把這張紙撕掉,到底又舍不得,最後還是作罷。
就留著吧,她如此想,於是繼續提筆往下寫。
“縱你能忍得,我卻是忍不得的。
我十分想見到你,想來你也應該是如此。”
她無法告訴謝青臨,他“費盡心機”要掩蓋的那些事,她從一開始就知道的清清楚楚。她知道這一年洛京或將又大變,因此迫不及待的要去陪著他,心存僥幸希望能用自己未卜先知的能力,幫助他登上皇位更容易些。
而不必去踩著一條白骨和鮮血鋪就的路。
然而她又不能坦白,隻能給自己編造一個理由。
不過究竟到底哪一個才是她真心所想,而哪一個又是他編造的呢?
……
又絮絮說了些瑣碎的日常,到結尾的時候,她緩緩寫道:
“願君體康無憂,諸事如意,如月之恒,如日之升。”
她本來想把《詩經》中這句話繼續寫下去,她突然發覺出不對勁了,這兩句出自《詩經·小雅·天保》,原本是臣子祝頌君主的句子,後邊還有兩句,是“如南山之壽,如南山之壽,不騫不崩。如鬆柏之茂,無不爾或承。”
如日月之輝這種詞尤又豈是尋常百姓能用的。
她已經不自覺的將謝青臨當做一個君主來看待了,竟然不知不覺連這種話都能寫出來。
唉,罷了,其實也沒什麽關係了。
知道與否,到了現在,已經不重要了。
沒有人會在乎這等“細枝末節”。
寫完她又從頭到尾自己念了一遍,覺得沒什麽問題了,才細細致致將信卷好。
“黛濃,去幫我把這個給玉漏拿過去,替我謝謝她。”
黛濃拿了信朝外走去。
於武學上,江雲妧一竅不通,不過以她肉眼凡胎也能看出來黛濃自從跟著玉漏習武,身子明顯要強健了,走路都顯得更加沉穩有力。
萬一,她想,萬一真的遇到了什麽不測,她們能有個自保之力也是好的。
自己的話,則不那麽重要了。
本來她這條命就是偷來的。
藍淺本來在桌子對麵托腮看著,見她又失神了,便問道:“小姐,你又在想些什麽呀?”
江雲妧還沒有回過神來,聽見人問,下意識就道:“如果我們真的遇到什麽事,我希望你們保護好自己,莫要管我。”
說這話的時候,她仍是眼神放空。
藍淺聽她這麽說,急的快要哭出來了:“你……你怎麽能這麽說呀!”她從椅子上跳下去,撲到江雲妧身邊跪下,所幸地毯夠厚,沒那麽涼。
江雲妧被她這麽一下子弄得很懵,她低頭就看見藍淺淚眼汪汪的看著自己,她暗罵自己說了不該說的,一時竟手足無措。
雖然,那確實是她的真心話。
她隻好伸手,輕撫藍淺的發,讓她靠在自己膝蓋上。
她要怎麽和她們說呢?
那些前世今生的因果糾纏,都是不可對人言的。重生這件事太荒誕不經,而且她不知道一旦暴露會發生什麽,因此她隻能自己捂好了,對誰都不說,直到它爛在心裏。
她欠她們的。
在上一世。
黛濃進來時一頭霧水,她想不明白發生了什麽,還以為是藍淺又不知輕重的惹小姐不高興了,便問道“藍淺呀,你這又是做了什麽呀?”
藍淺伏在江雲妧膝上,頭也不抬,抽抽噎噎的:“我……我才沒有呢……你不要亂說!”
藍淺著實委屈。
好在江雲妧及時替她解釋:“你莫怪她,是我自己說錯了話。”
她師範後悔,為什麽要把那句話說出來呢,自己心裏知道也是一樣的。
黛濃將信將疑,狐疑的看著她們。
江雲妧無法,隻得自己轉移話題,歎到:“大好新春佳節,本是萬家團圓的日子,如今卻隻有你我三人,獨在異鄉,實在慘淡。”她輕輕地把藍淺拉進自己懷裏,抱著她,“隻有我們三人為伴了。”
藍淺卻更加收不住了,嗚嗚的哭。
江雲妧感覺自己的前胸有些濕,一時也感慨萬分。
“我……無論怎樣我都不會走的,我要永遠陪著你。”藍淺小聲道。
黛濃也紅了眼眶,走過來,握著她的手,一時俱是無話。
玉漏就住在她們隔壁,習武之人耳力又超出常人,雖是無心,卻也將這番話聽的一清二楚。
她沉默著解了刀,上床躺下,望著窗外的殘月一言不發。
人家主仆三人好歹還可以互訴衷腸,那麽她呢?
她才是真正的孤家寡人一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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