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雲中誰寄錦書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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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雲妧在她自己的房裏待了將近一月,大年二十八這天終於第一次跨出了房門。

    掌櫃的知道她怕冷,將大堂裏門窗都緊閉上,又將準備在各個客房裏如今也無人使用的炭盆全搬出來,熊熊燃著,整個房間的溫度都提升了幾分。江雲妧披著狐皮大氅出來,倒也還適應良好。

    火紅的狐皮大氅將她白瓷一般的臉映出了幾分紅潤。

    江雲妧十六歲那年突逢大變,到如今兩年過去,她已經年滿十八,五官長開了些,原來的杏眼也變得狹長,眼尾上挑,頗為嫵媚,而她自己又毫不自知,籠著一層懵懵懂懂的天真,使人一見便生出無盡的憐愛。

    她一進門,年過四十但風韻猶存的客棧老板娘便迎了上來,她似乎永遠都是笑著的,眼角堆著瑣碎的紋路,許是長年迎來送往招待客人的緣故,語調也溫柔得很。

    “姑娘呀,您可算出來了,您住在我們這竟好像月幾個月沒見了。”

    老板娘是個熱絡的,她生養了三個兒子,老大已經娶親,老三還是滿地跑的年紀,偏生沒有一個女兒。因此對這幾個姑娘格外關照。

    江雲妧初覺得她這話太誇張了些,再細想好像也差不多:確實,天氣冷下來之後,她幾乎就沒出過門了。

    這麽一想,她也覺得有些過意不去:“對不住您的好意了,隻可惜我身子實在是弱,受不得風,不然早就出來了,還是人多熱鬧啊。”她輕輕理了理垂在耳邊的碎發,“實在是麻煩各位了。”

    老板娘忙拉住她的手:“姑娘說的哪裏話,這有什麽麻煩的,你呀,還有什麽要求直接跟我們說就好。”

    她的手掌溫熱,在寒冬裏為江雲妧帶來了一股暖意:這熱情實在來得過於突然,她到現在也不能完全安心的受著。

    她隻能微笑著道謝。

    又說道寫福字的事,想來這也是一種奇妙的緣分,天南海北,各種素不相識的人遵守著同一種風俗,身在異鄉的旅人,多多少少都被勾出了幾分愁緒。

    江雲妧自不例外。

    她微一頷首:“承蒙諸位看得起小女。”

    老板娘眉開眼笑的:“可謝謝您了。我們這鄉下粗人也沒個會寫字的,還得麻煩姑娘替我們寫個對子,討個吉慶。”

    江雲妧的字與江停一脈相承,俱是清雅飄逸,風骨內斂,如果非要說有哪裏不同,大概就是江雲妧年齡尚小,筆力猶顯稚嫩吧。

    江停教她習字的時候,從未叫他刻意去臨摹什麽名家的簪花小楷,他覺得那些字柔媚有餘,骨氣不足。而江停素有才名,對自己的書法也是相當自信,隻叫江雲妧臨他的字。

    因此就導致了現在他的字雖然略顯稚嫩,但毫無女兒氣。

    隻叫人以為是那個年輕學子寫的。

    黛濃是一直伺候江雲妧筆墨的,對她的字再了解不過,此時見她這樣自謙,便忍不住替她辯白:“您可千萬別謙虛,隻怕大名鼎鼎的書聖在世蕭鶴冉見了您的書法,也要道一聲好呢。”

    “就是呀,您的字寫得可漂亮了,那個蕭……蕭什麽的哪裏比得上您呀。”藍淺雖然對書法知之甚少,也不知道蕭鶴冉是誰,但她絕對不能忍有人說自家小姐的壞話,哪怕是小姐自己也不行,因此如此附和道。

    江雲妧徹底被這兩個逗笑,心情歡喜起來,便想著,除了必須的福字,她寫個什麽對聯好呢?春花含笑?還是龍鳳呈祥?

    掌櫃的一家人早已準備好了紅紙,磨好的墨黑亮潤澤,江雲妧吸著鼻子仔細嗅了嗅,隱約覺得這墨汁泛著一股清淡的酒香。

    這又是要做什麽?她還從未見過往墨裏摻酒的,便疑惑道:“這墨裏,可是摻了酒水?”

    掌櫃的撓撓腦袋,憨厚一笑:“這也是賬房先生告訴我的,他說墨裏兌上酒,寫出來的字更不容易褪色,我想著,姑娘寫的字,能多留些日子最好。”

    江雲妧受寵若驚:“您有心了。”

    原來是如此,此法倒是新奇。

    江雲妧頭一次聽說,十分好奇,對著墨汁研究了半天,才謹慎的開始寫字。

    這隻鴿子羽色雪白,看起來與它的同類沒什麽區別,雙翅有力,飛翔時猶如雷電一般迅疾。

    它從洛京出發,飛越重重的高山,一路向北到了朔郡,到了那座白牆灰瓦的客棧的院子裏,慢悠悠盤旋著。

    玉漏察覺到院子裏這一抹白色,便知道是信鴿又來了,淺笑一聲出門去了。

    她快步走出去,站在院子裏伸出左臂,鴿子便穩穩降落在她的胳膊上。

    她親昵的撫了撫鴿子的尾羽,將綁在它腿上的信取了下來。

    玉漏帶著鴿子和信一同進屋,掌櫃的家裏六口人,連著她們幾個還都在圍觀江雲妧寫字。

    江雲妧也早就注意到屋外那會飛的小家夥,不過手底下一個“福”字還沒寫完,可是再心癢難耐也不能中途而廢,她隻看了一眼就繼續寫字。

    玉漏走到她身邊的時候,江雲妧剛好寫完最後一橫,她落下一個圓潤的頓筆,俯下身對著紅紙輕輕吹了口氣,才把筆放在一旁,眼巴巴的瞅著玉漏。

    她知道肯定是謝青臨又寫信給她了。

    “瞧把你給急的,呶。”玉漏把信遞給江雲妧,自己到一邊喂鴿子去了。

    江雲妧一拿到手便迫不及待地打開:

    雲妧:

    見字如麵。

    “我時常想起你,而你卻在山的對麵,我多想生雙翅翻山越嶺過去找你,可我沒有翅膀,隻能托信鴿來替我傳達心意。”

    江雲妧忍不住扶額,謝青臨說這些話真是越來越在行了。

    ……

    “洛京近日雜事頗多,我本不欲擾你,又忍不住同人訴說我的想法。如果你厭了,不看就是,也無需回信。”

    這個人怎麽這麽不會說話?

    她怎麽可能嫌他煩啊,日夜盼著還差不多。

    不過這話,她不好意思說。

    “年關將至,願你所有煩憂都隨著舊日時光的逝去而消散,我便提前祝你萬事順遂。”

    ……

    “不知你是否已經見過所有你想見的河山勝景,你我之約還有一年,我想你得緊,你是否也同我一般?”

    “恐怕你是不想我的吧,你的信從未有一字提及,未免太過冷靜自持。”

    江雲妧看到這裏心情頗為微妙:她的信,真的有這麽冷淡嗎?一句溫柔繾綣的情話都沒有說過?

    瞧瞧這太子殿下哀怨的語氣簡直要從紙上透出來一樣。

    “不過,縱我又千般萬般想念,也不好做個違約之人。聽聞隴西風土異於中原,或許你可以前去一觀,至於我,自是習以為常不在意這短短一段時間。”

    誒?他難道不應該千盼萬盼自己早日過去洛京嗎?難道其中還有什麽隱情不成?可是看他前文說的那麽情意綿綿,哪裏有一點不歡迎自己的樣子。

    再往下看,江雲妧找到了答案:

    “洛京風起,雲雨將至。”

    江雲妧深吸一口氣,原來如此,果然是她想的那樣。

    她知道自古以來每一任皇帝的上位,都伴隨著腥風血雨,看來謝青臨也不能幸免於難,他到底還是要麵臨一場皇位之爭,哪怕他已經身為太子。

    前世的江雲妧對這段故事並不了解,她不知道謝青臨是怎樣一步步鏟除掉自己的對手走上皇位的,但看他後來眉宇間揮之不去的戾氣,就能知道他經曆了怎樣一番兵不血刃的廝殺。

    這也是她早早來到朔郡的原因所在。

    她想,謝青臨若是需要,她就不惜一切去幫他,雖然,事實上她可能也幫不上多大忙,可是她由於兩世的經曆,知道很多旁人不知道的事,說不定有意想不到的作用呢。

    現在,雖然謝青臨不讓她去洛京,可她早就不是懵懂無知的書院少女了,又怎麽可能置身事外,袖手旁觀?

    “北地天寒,莫忘加衣。”

    最後的問候讓她心頭一熱,忍不住拿起這封信,覆在臉上……

    信紙仍然是熟悉的柔軟而不失韌性的貢品宣紙,泛著淡淡的奇楠香氣。

    第一次收到他的信是什麽時候呢?江雲妧已經記不清了。

    隻記得她展開玉漏拿給自己的信那份悸動。

    每收到這樣一封信,她便要回寫一封。

    隻是辛苦這鴿子,不知道來來回回飛過了多少萬水千山。

    初時隻是相互說些日常,後來卻越來越瑣碎,都恨不得把自己腦子裏想的一股腦給對方分享過去。

    謝青臨從不與她談正事,隻說些風花雪月,琴棋書畫這些,大概他還以為自己身份隱瞞得很好呢。

    殊不知江雲妧是活過兩世的人,對他的身世再了解不過。而且就信紙上沾染的的奇楠香氣,也不是尋常人家用得起的。

    奇楠香是沉香之中的絕品,東坡先生曾言“金堅玉潤,鶴骨龍筋,膏液內足……”,香氣溫醇幽婉,變化多端,似乎蘊含著天地間的靈氣。

    她前世曾得到過一小塊禦賜的奇楠香,聞過一次之後再也難以忘記。

    而正因為它的這種特性,得世人追捧,已經是一片千金,唯有皇室能用。

    謝青臨他究竟是疏忽了呢?還是有意而為之?

    江雲妧不再多想,恐怕越想下去越覺得蹊蹺。

    她將信小心翼翼的折好,從自己隨身的行李中取出一個四四方方的錦盒,輕輕打開,隻見裏麵滿滿當當全是這樣的宣紙……

    這兩年來,他們之間通過的信也積攢滿滿一盒子了,江雲妧十分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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