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難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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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臻首娥眉的女子輕啟朱唇,眼波流盼:“豫王殿下。”

    她屈身行禮,雲繡百迭裙垂落在地,頭上的瑪瑙流蘇步搖微微顫動。

    “可算能見上您一麵了。”長睫輕顫,一字一句都含嗔似怨。

    她眼前這個人正是當朝三皇子謝衡言,三年之前被封為豫王。

    從此山高路遠,一年才得以回京幾次。

    此人長身玉立,若清風朗月一般。

    “錦屏。”他輕聲喚道,嗓音醇厚。

    美人眼波盈盈,欲語還休。

    “委屈你了,唉。”豫王長歎一聲,將她攬進懷裏,輕撫她滿頭如瀑的青絲。

    錦屏眼角通紅,好像抹上了最豔的胭脂,她小聲道:“為殿下做事,錦屏哪有委屈。”

    她是遠在千裏之外的豫王的耳目,替他盯著京裏的一舉一動。

    她是紅袖招的頭牌,燕語鶯啼,淺笑嫣然,色藝雙絕,引得京城公子哥們爭相一擲千金。

    上元佳節,堂堂豫王殿下不待在府中大擺宴席,反而跑來花街柳巷尋歡作樂,傳出去可又是一樁荒唐事了。

    “等一切塵埃落定,本王定要待你回嶺南。”

    這是謝衡雅的許諾,隻是,這又要等到何年何月了。

    畢竟一出大戲才剛剛開始。

    江雲妧回了客棧之後心亂如麻,輾轉反側。

    她不住地想起藍淺丫頭往日裏或嗔或笑的情態,心口就疼得揪起來。

    還有前世。

    剛入宮,雖然有教養嬤嬤指導,她們畢竟是“鄉下來的野丫頭”,對宮裏的繁雜禮製隻是一知半解,初時在這方麵吃了很多苦頭。

    她們三個小心翼翼的,總算熬過了那段最艱難的日子,但是沒有人料到,還有更陰毒的手段在後麵等著她們。

    “都是奴婢做的,與我們貴人無關,娘娘您明鑒啊。”藍淺跪在地上,字字泣血,本來也不是她的錯,她搶先一步攬在了自己身上。

    腦子裏全是上輩子藍淺死不瞑目的蒼白麵孔,雙眼空洞無神,就那麽直直的看向前方。她實在是害怕,好不容易從頭來過,難道卻要提前經受生離死別的痛楚?

    這也太殘忍了些。

    藍淺那麽伶俐可人的小姑娘,為什麽要遭受這樣的苦難呢?

    她被自己的想象嚇得出了一身冷汗!

    那些光怪陸離的畫麵卻不肯放過她……

    絲絲縷縷的頭痛感纏繞著她,她捂著臉蜷在床上。

    反正也睡不著,江雲妧索性披衣下床,動作小心翼翼,沒有驚動隔壁的黛濃,她自己過去挑亮了燈芯。

    昏黃的光從琉璃罩子裏透出來,她的發上落滿了碎金。

    江雲妧抱著一個鏤花黃銅手爐,慢慢坐到案前,鋪開一張紙開始寫信。

    此時她迫切的需要一個人來傾訴,但是既然那個人不在身邊,就隻好寫封書信來訴衷腸。

    謝兄如唔:

    她先是例行問候了一番,然後便直入主題。

    “我本想元宵節已過便去洛京,可天不遂人願,總是平平多出事端,好像故意不讓你見到我似的。”

    “我的隨身丫鬟,那個叫藍淺的,竟然在大街上就不見了。”

    “我還要繼續在這裏尋找幾日,可能到時候,還需要謝兄相助,希望你不要嫌我麻煩就好。”

    找謝青臨幫忙可以說是最好的選擇了。

    但是要這麽開口呢。

    謝青臨還以為她什麽都不知道,貿然央他出手豈不是不合常理。

    如果他還裝作是一個普通的小官,又從何解釋他這種一呼百應的權力呢?

    “或許也不是什麽大事,我知道天下不太平的事還有很多,然我們幾個孤身在外的女子,從未與人交惡,想必不是又冤家尋仇之類。”

    江雲妧停了筆,凝視著跳躍的火焰,夜裏頭寒意逼人,她將手籠到火光上麵取暖。

    “如果真是別有用心的謀劃,也應該是衝著我來才是。”

    她不想再眼睜睜看著身邊人替她承受了。

    寫完之後,她草草將信折了起來,看了看炭盆裏的火,拿鐵鍤子撥了撥炭塊讓它燃得更旺些。

    後半夜,出來遊玩的人陸陸續續回了自己的家,大街上又變得空曠起來。

    隻剩下寥寥的幾個行人。

    宋星橋派出去的人也都空手而歸,回去之後麵麵相覷。

    宋星橋一股邪火“蹭”的燃了起來,不找點東西發泄一下就渾身不痛快似的,他焦躁的在房裏轉了幾圈,下人們心驚膽戰的看著他,大氣都不敢出。

    他一腳踹翻了黑漆扶手椅子,“哐當”一聲巨響。

    先前那個趾高氣揚的小廝結結巴巴地說:“少……少爺,小的辦事不力,罪該萬死……”

    宋星橋還嫌不解夠氣,又重重的一掌排在桌子上:“廢物東西,什麽都幹不好!”

    一屋子人屏氣凝神,不敢回話。

    宋星橋看起來文雅隨和,人人可欺似的,但畢竟是丞相家裏嬌生慣養出來的,從沒受過什麽委屈,真發起火來也是相當可怖的。

    他這個晚上,心潮經曆了前所未有的大起大落,幾度波折。

    他朝著下人們發火,又何嚐不是在生自己的氣呢?

    這是他第一次意識到了自己的無能為力,就算他爹是當朝丞相又有什麽用呢?

    麵對這種事情,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麽。

    他文不能出謀劃策,武不能令歹人束手就擒,甚至隻能心急如灼的坐在這裏等一個結果。

    他隻是一個一無所成的的公子哥,仗著他爹的名聲遊戲世間。

    如果一直如此,他永遠都幫不了誰,更保護不了誰。

    江雲妧此時已經躺在床上,沉入無盡的夢境之中,這個時候的她尚且不知道,因為她無心的舉措,影響了多少人的人生軌跡……

    建元二十四年春,丞相府上出了一件大事。

    京城大名鼎鼎的紈絝宋星橋竟然想入朝為官了!

    書房。

    宋相品味高雅,格調清逸,府上陳設俱是依他喜好,雅致而不落俗套。

    宋星橋與他爹相對而坐,中間隻隔了一張束腰高花小幾,他直直的看著宋相,也沒做什麽鋪墊,口氣不容置疑:“爹,我想入仕。”

    他本不是莽撞的性子,可這次卻如此迫不及待。

    “你說什麽?”對他突如其來的想法,宋知節毫無預兆,他大睜著眼,錯愕的看著他一手帶大的小兒子,滿臉的難以置信。

    宋星橋有些忐忑,但還是決心戰勝了不安,他毫不畏縮的看著宋知節。

    片刻之後,他平複了心神,鎮定下來,想不通他這兒子怎麽突然就想幹點正經事了,莫非……是受了什麽刺激?

    宋知節輕撫胡須,緩緩道:“星橋,你可要想好了。”

    他年過半百,目光依舊清明,還像一個正當壯年的青年人。

    雖然現在這種情況實屬他預料之外,但還不算最糟的。

    宋星橋有些不自在,他別過頭去:“父親……我……我想好了。”

    “唉……你也大了……”宋知節不再多言,他明白兒子心意已決,誰也拉不回來了。

    他隻得揮揮手:“你先回去吧,為父替你想想……你有心做點事也是好的。”

    宋星橋諾諾告退,他本以為,父親聽了他這個想法會很高興的,怎麽竟是如此反應?

    他百思不得其解,索性先放在腦後,總歸父親又不會害他。

    玉漏在淩晨時候回到客棧,天未破曉,大門還沒開,她縱身一躍從牆上翻了進去。

    江雲妧睡得淺,這麽點動靜已足夠驚醒她,她草草穿上衣服下床開了門,門外果然站著風塵仆仆的玉漏。

    她奔波了一整夜,眼睛下掛著明顯的淡青色,不過整個人還是神采奕奕。

    玉漏脫下外袍同她進了屋。

    江雲妧知道她不主動開口,就代表仍然沒什麽結果,她不知道該說些什麽,正在思索如何開口,忽聽得身後傳來“撲通”一聲,她已猜到身後是怎樣的情形。

    轉過頭去,果然見玉漏在地上跪得筆直,她低頭咬著唇,眼角泛起紅色。

    她嘴角動了動,似乎是想說什麽話,卻最終什麽也沒說出來。

    江雲妧蹲到她身前,扶著她的肩膀,輕輕的說:“玉漏姐姐,這不是你的錯。”

    謝青臨當年給玉漏的命令是保護江雲妧,他並未將黛濃藍淺也算在內。

    可是在她眼皮子底下出了這種事,她到底還是難辭其咎。

    更何況,經過這兩年的相處,縱她是冰雪一樣的性子,也早就化成春水了。她在心裏早已把她們當做自己人。

    情理和道義上的愧疚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她不肯原諒自己,這明明就是她護衛不力,又何必找理由為自己開脫!

    她恨不得以死謝罪!

    江雲妧知道她大概是愧疚得很,她雖然心裏難受的痛不欲生,可也明白玉漏並無過錯,她大概知道玉漏是謝青臨指派過來保護自己的,當時人流擁擠,一時看不過來也是理所當然。

    “謝謝你。”江雲妧說。

    感謝她兩年以來所做的一切,也感謝她對藍淺的事如此上心。

    “我知道,剛來的時候,你甚至是不服我的,你應該在想,我是何等身份,值得你來寸步不離的守護。你說,我說的對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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