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朱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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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慶之在馬佛念的陪同下,來到了中書舍人朱異的豪宅。寬闊高大又厚重的大門昭示著主人的富貴與權勢,氣派十足,儼然王府一般。
進到院中,更是讓陳慶之大開眼界,驚歎不已。四周雕梁畫棟,金碧輝煌;名貴的花草山石幾乎隨處可見;亭台樓閣,錯落有致,整個宅邸燈火通明,宛如白晝。
在馬佛念的引導下,陳慶之穿過層層疊疊的院牆、門廊、大小院落,以至於開始猜想這位中書舍人的宅邸到底有多大。
在穿過了整個府邸之後,陳慶之麵前出現了一片頗為廣大、人工挖掘修葺的水池,水池中央有一座平台,鏈接平台與岸邊的,是一座精美的浮拱橋,橋身通體朱紅,護欄上鑲嵌著金玉雕刻的各種祥瑞,而橋欄上那兩排照明的燈火,燈罩是用琉璃製成,光芒溫潤的透出來,流光溢彩,仿若天橋。
水麵已經結冰。環繞著中央平台,四周的冰麵上布置著密密麻麻的燈火,一眼望去,宛若點點繁星,一時間,竟讓人分不清哪裏是天,哪裏是地。
越過拱橋,來到平台之上。一座精致的兩層樓閣立在平台的中央。樓閣內外燈火輝煌,門窗邊緣雕刻著精美的花紋,皆以金粉裝飾;每個飛簷下都掛著數個風鈴,隨著風兒不斷發出沁人心脾的空靈之音。
進入樓閣,盡管外麵細雪紛紛,裏麵溫暖舒適。上到樓上,朱異早已等候於此。
陳慶之上前作揖,“中書舍人如此盛情,在下感激不盡。”
朱異滿臉堆笑,“子雲賢弟,又不是在朝堂,無須拘束。到了家裏,你我可兄弟相稱。”
“中書舍人乃國之棟梁,在下豈敢高攀。”
“賢弟說哪裏話,”朱異拉著陳慶之的手,“你我皆是寒門士子,又都是陛下的股肱之臣,哪有高攀之說,莫非是看不起愚兄?”
“既然彥和兄不嫌棄,那在下便冒昧了。”
“這才對嘛!”朱異拍著陳慶之的手,“像咱們這般寒門出身,能有今時今日的地位,實屬不易,自然應當更加親密無間,攜手合作才對。”
入座後,陳慶之看到,食具酒具皆是金玉之器,食材更是山珍海味,琳琅滿目,可謂極盡奢華。
陳慶之定了定心神,賠起笑臉問道,“彥和兄,不知今日邀在下赴宴,所為何事啊?”
“你看這都臨近正月了,你我兄弟也該相聚一番了。”朱異端起酒盞,“來來來,愚兄先敬賢弟一盞。”
放下酒盞,朱異接著說道,“另外,近日陛下對愚兄提起,說賢弟招募了一支子弟兵,等著將來為我大梁效力。”
陳慶之聞言,心中不由一緊。但他努力控製自己的臉色,依然顯得鎮定自若,“哦,確有此事,隻是在下實力有限,僅有千餘人而已。”
“賢弟啊,你這就是見外了嘛。”朱異語氣親切的說道,“有什麽難處,盡管告訴愚兄,必然全力相助啊!”
“這些小事,何敢勞煩彥和兄啊。”
“這怎麽能是小事呢?”朱異不覺提高了聲音,“說實話,你我兄弟出身寒門,卻身居高位,朝廷內外許多士族高門,皆心懷不滿。就說賢弟,他們背後嘲諷你什麽?棋童主書!真是士可忍孰不可忍!”
朱異說得激動,忍不住站了起來,“你我能身居高位,靠的是什麽?是才學!是能為陛下排憂解難!不是靠血統、靠門第。”
“不過,還是賢弟看的遠啊,這點愚兄自歎不如。”朱異走到陳慶之麵前,“雖然你我目前身居高位,也深得陛下的信任,但直到陛下提起賢弟招募士兵的事,愚兄才幡然醒悟,咱們竟然還有如此致命的一個弱點!”
陳慶之默不作聲,靜靜聽著朱異說話。
“我大梁統軍的,皆是世族大家出身。且不說外鎮兵馬,就連這台城禁軍,也是掌控在他們手中。你我這樣的寒門新貴,卻沒有半點自己的兵馬,一旦有變,何以自保,何以護佑陛下?”
“彥和兄,在下招募兵馬,可絕非是為了自保。”
“賢弟赤誠之心,愚兄當然明白。但是不管怎樣,有了這支兵馬,他人便更不敢輕視你我兄弟了!”
“以彥和兄的能力,完全可以自行招募一支更強大的兵馬……”
“誒!”朱異打斷陳慶之的話,“沒有軍職,還能招募兵馬的,在我大梁,也就賢弟一人而已。你我皆心知肚明,賢弟又何必拒愚兄於千裏之外呢?”
“彥和兄誤會了,在下絕沒有那個意思。”
朱異臉上重新浮起笑容,“賢弟的心思,愚兄明白。賢弟有報國之心,愚兄又怎能不傾囊相助。”
“文才。”朱異朝一旁站立的馬佛念招呼了一聲。
馬佛念心領神會,轉身出去。不一會,便帶人帶了兩口箱子進來。
打開箱蓋,裏麵滿滿當當的裝著大塊的金錠,在房間裏燈火的照射下,耀得陳慶之幾乎睜不開眼睛。
“彥和兄,你這是何意啊?”
“募兵必然耗費巨大,愚兄這點心情,給賢弟充當軍資,還請笑納。”
陳慶之忙起身推辭,“彥和兄,這萬萬使不得啊!”
“賢弟!”朱異雙手抓著陳慶之的胳膊,“愚兄隻是想助你一臂之力而已,絕無他意。你若再要推辭,便是看不起愚兄了!”
陳慶之看著麵前這個滿臉堆笑的人,想起當初永昌侯在車駕內對他說的話。他終於明白,原本沒有什麽交際的朱異,今日為何會如此殷勤的招待他;也清楚的知道,這些黃金,他是收也得收,不收也得收。
酒過三巡,陳慶之起身告辭。朱異親自將他送出府門,並派車駕將他與那兩大箱黃金一起送回家去。
看著車駕走遠,馬佛念問道,“先生,學生看這陳主書今日的反應,怕是難遂您的願吧?”
“再看看吧,若能將這支兵馬作為倚靠,那是最好,如若不能,那就幹脆毀掉算了。”
永昌侯府門前,陳慶之剛下了馬,正拍著肩上的些些積雪,韋洵從裏麵興高采烈的跳了出來。見到陳慶之,行了個禮,便急急忙忙走了。
陳慶之進了府內,見到韋放,問道,“韋洵這興衝衝的,是要去哪裏啊?”
“這小子,自打與你從義興回來,便總是往那楊府跑。”韋放無奈的說,“隻要不給我惹是生非,我也懶得管他。”
韋睿斜靠在臥榻上。榻前的火盆燒得正旺,房間裏暖融融的,倒也舒適。
行禮過後,陳慶之與韋放圍著火盆坐了下來。陳慶之向韋睿說,“這兩日有些煩惱,沒來看望先生,還望先生見諒。”
“我還以為,你去過了中書舍人的豪宅,便看不起我這寒酸的候府了呐。”韋睿微微一笑。
“先生已經知道了啊?”陳慶之有些意外。
“在這建康,沒些耳目怎麽行。”韋放解釋道,“不過你與朱異一向隻是泛泛之交,他為何突然宴請你啊?”
“其實學生今日來,也正是為了此事,想請先生點撥點撥。”
陳慶之將事情前前後後詳細說了一遍。
“這朱異還真是大手筆啊!”韋放忍不住歎道,“兩箱金錠!這能換多少軍械糧草啊!”
“元直兄,”陳慶之淡定的說道,“你若要看了中書舍人宅邸內的豪華富麗,就會知道,這兩箱黃金,對他隻是九牛一毛而已。”
“哎呀,子雲,被你這麽一說,我都想去開開眼界了。”
“元直兄想去,在下為你引薦啊。”陳慶之調侃著說道。
“說說而已,我可不願和這種人扯上幹係。”韋放忙擺手拒絕。
“你與子雲不願與他扯上關係,但並非所有人,都能在黃金麵前不為所動。”韋睿這時開口了。
“其實朱異現在已經算得上權傾朝野,而且從陛下告訴他子雲募兵這件事來看,對他的信任可以說並不亞於對子雲,甚至於對老夫的信任。”
韋睿咳嗽了幾聲,緩了口氣,接著說道,“我大梁一直朝局穩定,所以朱異並沒有意識到兵權的重要性。但是子雲募兵的事,讓他意識到了自己的這個弱點。大梁的軍隊,都在世族勳貴的手中,他人是無法染指的。而朱異也知道,即使他能把持朝政,但對那些手握兵權的人,他卻無能為力;而且他也清楚,這些高門大姓出身的人,骨子裏是看不起他的。”
“這點學生明白,像我與朱彥和這樣寒門出身,卻身居高位,難免招人非議。”
“你與他不一樣。和老夫一樣,不以出身來判斷一個人的,我大梁也大有人在。老夫鄙夷的,是他的人品。”
韋睿接著說道,“現在陛下寵信朱異,他當然可以為所欲為,也沒人能拿他怎麽樣。可陛下百年之後呢?他知道,他的飛揚跋扈,肯定有人欲除之而後快。這個時候,兵權的重要性就體現出來了。”
“父親,這朱異的心思,能想到那麽長遠?”
“他若連這些都想不到,便不可能爬到今日的地位。”韋睿語氣堅決。
“那貪財的將領多的是,他又為何偏偏選子雲啊?”韋放繼續追問。
“這次以後,朱異肯定是會收買其他將領的,尤其是台城禁軍的將領。但是,”韋睿話鋒一轉,“子雲這支兵馬,卻有其他軍隊都無法替代的優勢!”
“噢?子雲這點兵馬,有什麽特別嗎?”
“別的兵馬,收買再多,始終是無法隨意使用調動的。但子雲的不同,這支兵馬,相當於是得到了陛下默許的私兵!”
“我明白了,”韋放恍然大悟,“如果能控製子雲的兵馬,一旦有對朱異不利的情況,他可以調動這支部隊來維護自己!”
韋睿微微點著頭,“這就是這支兵馬最大的價值。所以他即使心中明白,子雲與他並非一路人,但他必須要嚐試,因為這樣的兵馬,大梁不會有第二支。”
“朱彥和確實說過,沒有軍職,還能募兵的,大梁除了我,沒有第二人了。”陳慶之印證了韋睿的看法。
“所以朱異對你,是勢在必得,這兩箱黃金,應該就是試探,你當時若執意不收,估計……”
“學生當時確實考慮到了。對朱彥和來說,不是同道,便是異己。而他排除異己的手段,這幾年學生也是見識過多次了。”
“先收著吧,此時你還不足以與朱異為敵,先盡量應付吧。”韋睿的語氣透著一絲無奈。
“學生也是這樣想的,所以隻能暫時收下。”
“這個時候,老夫倒希望早些開戰了。”韋睿深深的歎了口氣,眼睛盯著房頂,喃喃的說,“我這把老骨頭,是無法在為大梁出陣了,現在就希望能活著看到你為大梁立下軍功,有足以製衡朱異的能力,老夫也就瞑目了……”
“父親你這是說什麽話啊,你安心養著,開了春,自然就好了。”韋放輕聲安慰韋睿,“再說,不還有孩兒,可以為子雲助力嘛。”
“不用寬慰我,我的身體自己清楚。”韋睿看著韋放,“而且你又不在朝中,能幫到子雲多少?”
“先生請放寬心,這些年得了您那麽多教誨,學生會處理好的。”
“你們好好準備吧,沒多少安生日子過了。”韋睿再次把目光放向屋頂,“老夫已經聞到了金戈鐵馬的血腥味了……”
這邊韋洵騎著馬一溜煙的跑到楊府,到了門口,跳下馬悶頭就往裏闖。
“惠澤!嫣然!”韋洵一邊往裏麵走一邊喊。
“韋公子!”院裏的傭人忙上前拉住他,“今日府上有貴客,不要大聲嚷嚷,老爺小姐他們都在廳上,小的帶您過去。”
“什麽貴客啊?”韋洵好奇的問。
“小的也不清楚,好像是老爺的兄弟。”
來到廳堂,韋洵看到,楊白華夫婦、以及嫣然和惠澤都端坐在那裏;還有一名不認識的男子,正坐在楊白華旁邊。
韋洵上前行禮,楊白華熱情的站起來介紹,“韋公子,來,介紹一下,這是我的兄弟——楊昭,今日剛到建康。”
楊昭起身向韋洵行禮,隻見他體態修長,顯得精壯有力;臉龐瘦削,如刀劈斧砍般棱角分明,給人一種不苟言笑的感覺;眼睛細長,但眼神卻銳利如鷹,閃爍著奪人心魄的幽暗光芒。
“幸會幸會,”韋洵忙行禮說道,“我叫韋洵,我來找惠澤和嫣然。”
“又要出去玩嗎?”楊白華笑著問。
“今晚開始有花燈看了,所以來找他們晚上一起去觀燈。”
“去吧去吧,不過別玩得太晚,別惹事。”楊白華顯然心情不錯,爽快的答應了。
三人興高采烈的出去了。來到街上,韋洵問嫣然,“嫣然,這個叫楊昭的,跟你爹不是親兄弟吧?”
“喲,你居然也看得出來?”嫣然打趣的說。
“那長得就不像嘛,”韋洵說道,“而且給人的感覺也完全不一樣。”
“怎麽不一樣?”嫣然問。
“你爹給人的感覺,唔……像春天,暖洋洋的。”韋洵抓著腦袋,絞盡腦汁想著合適的形容詞,“可那楊昭,總覺得陰森森的,就像寒冬!”
“什麽陰森森啊,”嫣然不滿的說道,“我小叔人挺好的,隻是不愛說話而已。”
“嫣然,”惠澤插話說,“說實話,小僧也有這種感覺,你那小叔的眼神,有些瘮人。”
“你們倆故意的是吧?”嫣然提高了音量,“我小叔好不容易才到了建康,又沒招惹你們。”
韋洵和惠澤都閉口不敢搭話。嫣然看著,歎氣道,“行了,我告訴你們吧,他們確實不是親兄弟。”
韋洵一聽就樂了,“你看,我就說嘛。”
“我小叔本來是我祖父的部將之子。”嫣然開始講述,“他父親在戰鬥中為了保護我祖父戰死了。我小叔那會才四五歲吧,祖父就收養了他,並讓他改姓了楊,咱們家所有人,可都從未把小叔當外人。我父親和小叔一起長大,那比親兄弟還親呐。小叔就是外人麵前,不愛說話而已,人可是很好的。”
“聽你這麽說,那肯定是我和韋洵的錯覺,小姐你可別往心裏去啊。”
“是啊是啊,嫣然,是我們失言了,你可千萬別往心裏去啊!”
“不知者不怪!”嫣然輕鬆的說道,“不過以後小叔又和我們住在一起了,你們可要尊重一些哦。”
“那是,對小叔肯定要尊重,畢恭畢敬才行。”
“你叫什麽小叔啊?”嫣然白了韋洵一眼,“跟你非親非故的。”
嫣然的話,讓韋洵一時語塞起來。惠澤見狀,笑著打圓場,“行了,咱們是出來觀燈的。不過現在天色還早,先到處逛逛吧。”
“咱們倒是開心,”嫣然突然情緒低落的歎息起來,“不知道徐晉在幹嘛。又在下雪,軍營裏肯定很冷吧……”(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