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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寧是在住院樓後院的小花園裏找到柳研司的,柳研司坐在沒進昏暗的長椅上,路燈把影子拉得纖長,他像在病房裏那樣,一動不動。
夜風很冷,莫寧走過去的時候,柳研司低垂著頭,像是沒有發現身邊多了一個人。莫寧從兜裏拿出煙盒,遞了過去。他看了看煙盒,當真接了,抽出來一隻。
火苗竄起照亮了柳研司的臉,長長的睫毛上掛著未幹的淚。
“何院長跟你父親是老交情,他……”
“是我的錯,我不該跟他吵。”
得,這是跑出來冷靜自己。莫寧吸了口煙,說:“你應該告訴他,那時候離開準備室……”
“有意義嗎?”打斷了莫寧,柳研司吐出一口煙,聲音低低悠悠,了無生趣,“人都沒了。”
莫寧不知道該說什麽,看了眼腕表,決定說點實在話:“我估計殯儀館的人馬上就到,他們要把你父親的遺體帶走。我們一起去吧。”
柳研司動也不動,那一聲無力輕淺的“嗯”,消散在夜風裏。
接下來的事都是莫寧在幫他,運送遺體,購買墓地,聯絡各方人士等等事宜。一些他們都插不上手的,會有科研所那邊負責。這兩三天的時間裏,柳研司一直無法入睡,隻要閉上眼就能想起父親的臉,甚至還能感受到掌心留下的皺紋的脈絡。他不是個喜歡傾訴的人,所有事情都悶在心裏,幾天下來清減了許多。
出殯當天去的人很少,根據柳闊文的親筆遺囑來辦,沒有舉行告別儀式,從火化場出來直接去了墓地。整個過程,柳研司都不在狀態,仿佛做了一場很長很長的夢。
晚秋的上午陽光仍是燦爛,天空如洗,萬裏無雲。柳研司站在父親的墓碑前,心中的憤然遠遠大於哀傷。是的,在經曆過了非常的悲痛之後,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怨惱油然而生,幾乎占據了腦袋裏每一個角落。
這算怎麽回事呢?明明是從夢中醒來,卻發現又是一個夢。
父親的遺書上提到了兩個人“湯願”和“杭啟新”,全篇遺囑沒有一個字提到自己。父親給湯願留下僅存的一枚芯片,給杭啟新留下一句道歉。我呢?
我算什麽呢?
或者在你看來,我連問問的資格都沒有,畢竟你沒把我放在心上。所以,我是不是應該就此走開,去過自己的生活?把諸多的疑問留在原地,回到洛杉磯,隨便找份工作……
莫寧從遠處走來,打老遠就朝著柳研司揮手:“這邊,這邊。”
柳研司勉強地微笑了一下。
送柳研司回酒店的路上,莫寧多問了幾句:“你打算在這邊待多久?”
“下周一的機票。”柳研司如常地說。
莫名有些意外:“那不就是三天後嗎?這麽快就走?”
柳研司瞥了眼莫寧,似笑非笑地說:“本來明天就可以走。父親的律師聯絡我,說是還有一些文件要我簽。我還想去探望一下何院長。”
說到何院長,莫寧連連歎息。那天晚上,在他追著柳研司出去之後,何院長心髒病發作,現在處於安靜休養中,連柳闊文的葬禮都不能參加。
柳研司得知何院長生病後很是愧疚,莫寧卻說:“沒事你的事,他是被趙華彬氣的。”
柳研司蹙蹙眉:“因為芯片?”
“你也可以啊,還知道點內幕。”莫寧開著玩笑,“那芯片是有點麻煩,趙華彬的律師已經介入了,不知道後續怎麽樣呢。不過,何院長現在不能見客,湯願又剛醒,他想為難別人也使不上勁。這事我勸你別摻和,水深。”
柳研司聽完他的一番話,想都沒想,直接說:“送我去醫院吧。”
莫寧深深看了他一眼,什麽都沒問,隻是將導航的目的地改為醫院。
從發生車禍到今天,不過是半個月的時間。對一些人來說,這半個月仿佛比半生還要漫長。人生,無非是指一個包含廣泛含義的經曆過程,或早或晚都要走一遭生離死別。與自己無關的那叫“故事”,與自己相關的那叫“事故”,說句糙話:事攤上了,就得想開點。
湯願知道自己攤上了什麽事,至少拿在手裏的“說明書”和鄭敏儀的講述,讓她了解了一部分真相——為了幫助警方找到車禍案的逃逸司機,她說服鄭敏儀和王斐在已經超過規定時間的情況下,繼續接受記憶提取。結果導致她受傷的大腦再一次發生異常,又因為科研所與醫院之間路途太遠,回到醫院的時候她已經麵臨腦死亡了。
是柳闊文將自己腦中的芯片給了她……
她活下來,柳闊文病逝。
眼淚滴滴答答地落在雪白的打印紙上,湯願哽咽著,問道:“你們,想要我做什麽呢?”
半小時前,護士用輪椅推著湯願出來散步呼吸新鮮空氣,趙華彬帶著律師到訪,找了個借口把護士支開,推著湯願到了住院樓後麵的小花園裏。
小花園種了很多銀杏樹,深秋時節,每一片葉子都變得金黃,被陽光照著,像是在發光一般的耀眼。湯願坐在一棵銀杏樹下,像是被設定了“收集落葉”的程序,將每一片落在身上的葉子細細撫平,夾在小本子裏。聽著趙華彬說了很多很多話,至終,隻得回了一句:“你們想要我做什麽呢?”
趙華彬有些不耐煩了,朝著律師遞了個眼色,律師打開公文包,從裏麵取出一份文件,放在湯願的腿上。帶著幾分笑意,說:“湯小姐,昨天我跟趙董一起來過,記得嗎?”
湯願沒有抬頭,隻是遲緩地微微一點:“您是律師。”
律師看著湯願的手裏拿著個小本子,上麵密密麻麻寫了很多字。
趙華彬蹲下去,仰看著湯願:“柳老的事我們都很遺憾。你知道他做了三十多年的芯片研究工作,他這一走,芯片的研發就進行不下去了。”
趙華彬越說越是動情,緊緊地握住了湯願的手,“但是他留下來一枚芯片,就是在你腦子裏那個。隻要有了它,芯片的研發就能馬上完成,我們就可以拯救更多像你一樣的失憶症患者。湯願,你願意跟我們一起完成柳老的遺願嗎?”
一番話也算得上是曉之以理,動之以情了。可湯願沒有回應趙華彬殷切的期盼,隻是哭得更悲傷。趙華彬很焦急,下意識地抓住了湯願的兩條胳膊:“你看這樣好不好。你把它轉讓給公司,公司給你兩百萬的感謝金,再加三年醫療團隊的跟蹤治療。”
湯願低垂著頭,泣不成聲,把轉讓書抓在手裏。其實,她隻是想在痛苦的時候抓住點什麽,一片落葉,一個衣角,一隻手……隨便什麽都行。然而,這個動作在趙華彬看來具有突破性的意義。
趙華彬從懷裏取出很高級的簽字筆,塞進了湯願的手裏,勸誘著:“科研所的人都在等著你簽字,還有那些被腦病折磨的病人。湯願,你是個明事理的女孩兒,你得幫柳老完成這個遺願啊。來,簽字吧。”
他又抓著湯願的手,半強迫地讓筆尖落在了“轉讓人”後麵的空白處。律師也上來幫忙,將湯願懷裏的小本子拿開,掃落那些她精心收好的金色落葉。
湯願隻想著柳闊文死了。她一直把柳闊文當成半個爸爸看,從沒想過那個風趣幽默的老頭兒會離開世界。柳闊文走了,改變的不隻是一個人不再活著的事實,還改變了她的生活,連同那些有意義的過去,都成了隻能用來回憶的畫麵。
“柳伯伯……”
世界狹窄的隻留下呼吸的餘地,湯願從喉間擠出一句肝腸寸斷的呼喚,再沒能說下去。
“對,為了你的柳伯伯。來,簽字吧。”趙華彬恨不能壓著湯願的右臂,讓她把名字簽好。
有個人明明離得很近,她卻覺得打從心裏發冷。
湯願開始抗拒手裏的東西,但是趙華彬的力氣遠遠大過她的。即便掙紮了兩下,也沒什麽用處。
如此發展下去,如果沒有意外,湯願會簽下自己的名字,腦袋裏的芯片歸趙華彬和他的公司所有。湯願會怎麽樣,是個未知數。
所以,“如果沒有意外”的話……
忽然,一件寬大的衣服蓋了下來,連同那張滿是淚痕的臉一並蓋住。隨之而來的是隻大手,扯開了趙華彬,壓住了湯願那隻拿著筆,不停發抖的手。
忽然而來的衣服,帶著溫暖把她籠罩起來。世界豁然開朗,陽光回暖,把她帶回人間。她看到了自己的手被一隻大手握著,這手修長,皮膚白皙,骨節分明。是一隻非常好看的男人的手。
趙華彬被推得踉蹌,瞠目結舌地看著殺出來的“程咬金”,恨不能一口咬死他!但現實中,他誰都咬不死,隻能皮笑肉不笑地問:“威廉先生,你怎麽隨便插手別人的事呢?”
柳研司麵色嚴正,上前一步將湯願完全護在身後。不疾不徐回應趙華彬的質問:“就憑你方才的所作所為,如果我是警察,足夠對你拔槍。”
趙華彬冷笑道:“這裏是中國,不是洛杉磯。”
“所以,你的運氣還算不錯。”
柳研司的話把趙華彬噎得夠嗆,無言反駁。他身後的律師挺了挺腰板,走上前去。柳研司冷漠的眼神瞥過律師,搶先道:“你不用跟我談,找個時間,跟我的律師談吧。”
柳研司不把趙華彬和他的律師放在眼裏,轉身看著湯願,希望她沒有被嚇到。湯願正要掀開衣服看看他是誰,他輕按住她的手,低語:“別動。”
聲音低低沉沉,大提琴般動聽。
即便糊塗如湯願,也察覺到了周圍彌漫著一股火藥味。她乖乖收回手,可還是想看看麵前男人的臉。
這時候,吃了癟的趙華彬惱怒地盯著柳研司:“你這算怎麽回事?你們倆又不直係親屬,也不是朋友。”你這不是狗拿耗子多管閑事嗎!
柳研司似乎被這句話困住了,細想的確如此。他跟湯願不過是剛剛認識的兩個陌生人,更何況,其中一方還不記得另一方。事實上,他對湯願的感情很複雜,一方麵同情這個可憐的女孩兒,一方麵像個嫉妒剛出生的妹妹的長子,硬生生被搶了關愛一樣。
一瞬間的猶豫,讓柳研司有些動搖。思索間,身後傳來異樣的感覺,他回頭看了看,是湯願抓住了他的衣擺……
他從不認為女人的手會有多小,可是這會兒,抓著衣擺的手真的很小。許是因為被陽光和金葉晃了眼睛的緣故吧。
柳研司穩了穩情緒,轉回身去,輕聲地問湯願:“現在,你願意談芯片的問題嗎?”
躲在衣服下麵的湯願並沒有猶豫,直白地搖搖頭。
柳研司又問她:“現在,你想談什麽事嗎?”
不知道是不是被遮掩了視線,不用看誰的臉色,不需要聽誰的蠱惑。她可以靜下來,細細感受自己的心情。
湯願扯了扯蓋在頭上的衣服,把自己藏的更深些,“我想回病房。”
柳研司毫不遲疑地推動了輪椅,趙華彬一把抓住他的手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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