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樓的安寧療護區，空寂的走廊內被牆上石英鍾“嘀嗒”聲占滿。

    一陣高跟鞋快節奏的噠噠聲由遠及近，打破了這規律的滴答聲。

    護士站裏交頭接耳幾個人相互打了個眼色，垂頭各幹各的。

    “我要帶鄭老爺子出去一趟，晚飯後回來，今天就辛苦各位了！”

    踩著恨天高走近的人，高亢的語音壓過腳下高跟鞋踢踏聲。

    顏茴衝著眾人歪頭淺笑，伸出食指叩了叩桌麵，將一張請假條推到梁靜麵前的病曆上。

    塗滿鮮紅指甲油的細長五指落在純白紙頁的病曆上，炫目張揚的無法無天。

    “安寧療護區管理製度規定上班期間不允許塗指甲油！”

    梁靜抬起頭來，手上的筆重重的敲了敲桌麵。

    顏茴掠了陣風，人已經走到了走廊盡頭，聞聲回頭，咧嘴露齒，亮了個標準的中華健齒白牙膏廣告式微笑。

    “我剛剛請假了啊！”

    “有誰批準了嗎？”梁靜皺眉。

    白底淡紫的牆麵下站著的人，白大褂外敞開露出裏麵酒紅色V領襯衫，在整個素色格調下亮的紮眼。

    “我不在，不添亂、零投訴，大家一起省心，不挺好嗎？！”

    說這話的時候，顏茴刻意偏了下頭，挑眉示意護士站剛才交頭接耳的那幾個人。

    一年前，顏茴從國外回來，成了安寧療護區的臨終關懷醫生，自此朝陽門安寧療護區成為了被投訴最多的片區。

    剛才那陣針對她的竊竊私語討伐聲，顏茴雖然沒聽清，內容卻能猜個八九不離十，一個小動作示意，護士站裏朝這個方向探頭過來、期待世界大戰的紛紛垂頭。

    “你要請假隨你，帶鄭老出去，想也別想！”

    顏茴笑笑，轉身就走，身後的腳步聲不依不饒。

    “你要敢偷偷把人帶出去，我就給家屬打電話，你就等著被投訴卷鋪蓋走人吧！”

    上周，安寧療護區的宋嵐宋主任，當著一眾醫生護士，親自發的願，再接到家屬對顏茴的投訴電話，就讓她哪來的滾哪兒去！

    “放心，我不敢！”

    顏茴轉身，險些跟追上來的梁靜撞上，她後退了一步，整了整敞著的大白褂，扭頭離開。

    “還有……”

    顏茴雙手插在兜裏歪著頭，等她把話說完。

    “把你的妝卸幹淨！”梁靜從她背後走上前，指著洗手間的方向。

    顏茴勾了勾唇角，雙手插在兜裏，踩著高跟鞋，目不斜視的離開。

    從洗手間出來，護士站的人正探頭探腦朝走廊對麵看過來，顏茴一挑眉，兩步返回去，對著還沒來得及縮回脖子的護士，來了句，“怎麽，上頭派你來監視？！”

    護士被噎住，沒出聲。

    顏茴翻著白眼，踢著高跟鞋推開了1507病房門。

    門後，淺綠的碎花布藝窗簾旁，老人西裝革履，整張待發的坐在輪椅上，渾濁的眸子裏是少有的明亮。

    那抹綠，有些許生機勃勃的春意。

    顏茴站在門口，掏出手機打開相機對準老人連著拍了好幾張，最後走回來，站到老人背後。

    前置攝像頭，兩張笑臉停留在屏幕上。

    “鄭彥德先生，您真帥！”

    顏茴按鍵畫麵定格，收起手機，彎腰半跪在老人身前。

    “我背您從樓梯走下去，到了十三層，我們再坐電梯。”

    “怎麽了，他們不讓你帶我出去？”

    “有些事情，刺激一點兒才好玩兒，來吧，我可等著看您登台演講呢。”

    想象中的重量沒有壓下來，鄭彥德的手搭在她肩上輕輕拍了拍。

    顏茴回頭，鄭彥德渾濁的眸子裏徜徉著笑意，搖頭道，“沒事，不去了，不去了，你忙你的，不用管我了！”

    顏茴看了下時間，皺起了眉。

    再過一個小時就是智能陪護機器人研發項目現場新聞發布會，他作為前研究院院長、研究項目的發起者被邀出席。

    之前，提起這話的時候，顏茴正巧撞見了他兒子鄭洋疾言厲色的拒絕。

    理由很充分，老人身體不好，那種鬧哄哄的場麵去一趟，回來就折半條命，誰也沒那個精力分心陪他折騰自己去。

    顏茴不懂什麽機器人，也沒什麽興趣，但是鄭老提起的時候，她正好看見了老人渾濁的雙眸裏一閃即過的精光。

    那星星點燈的光芒，太容易讓人沉溺，顏茴許諾要帶他去。

    鄭彥德看了眼垂眸鎖眉的顏茴，拍著她的手背，搖頭笑道，“老了，不中用了，想去也坐不住了，你陪我看直播吧！”

    所剩的時間不夠用來折騰，顏茴看著手表的指針，無聲歎氣，點頭。

    隔著鄭彥德厚重的鏡片，顏茴看不到他眼裏的光，隻能在堆砌的褶皺中找到絲幹澀的笑意。

    直播裏，受采訪主人公胡子拉碴，幹巴巴的專業術語聽的顏茴昏昏欲睡。

    要顏沒顏，還死古板不幽默，顏茴無力吐槽，托著腮對著鏡頭閉目養神。

    “在技術成熟後，智能陪護機器人將遍布診療室、老年護養區、安寧療護區，以更好的陪護協助甚至代替專職醫護人員！”

    豪言壯語從屏幕滲透到顏茴耳朵裏，是唯一一句鑽進她腦子裏的話。

    “機器替代醫生，嗬，這年頭吹牛不收費，還真是想怎麽說就怎麽說！”顏茴脫口而出。

    機器人替代專職醫護人員，還替代安寧療護區的專職醫護人員，這句話像極了在打他們臉，充滿挑釁意味的宣戰語。

    她回頭去看鄭彥德。

    鄭彥德枯樹皮一樣的臉像是開到極致的牡丹花，似乎感受到她的目光，他用種特有的嚴肅口吻道，“科技的神奇永遠值得被期待，智能陪護機器人就是我們這些人的期待。”

    “您老期待吧！”

    顏茴從椅子上起身，她不喜歡這種期待，被取而代之的期待！

    將一個連情感豐富的人都做不好的專業寄托給一個連感情都沒有的機器，期待個錘子！

    最終，她還是將這話消化成了心裏的OS。

    老人是小孩兒，要哄的，這直播就是超能力電影，期待吧，期待奧特曼打小怪獸！

    顏茴放棄了內心掙紮，順著他的話將人哄的心滿意足的入睡。

    一周後，奧特曼打小怪獸的奇跡沒出現，熱潮退去，豪言壯語成了不收費的吹牛。

    鄭老桌上的海報宣傳翻的起了毛邊。

    頭條新聞偶爾還有幾句有關這個話題議論，一句話概括就是吹的名聲響當當，卻連半毛錢的實用價值都沒有……

    沒有人試用，就沒有試用體驗，這種產品推廣不起來也不稀奇。

    偏老頭執拗的跟個孩子一樣，為此精神狀態一跌到底，身子骨反倒不如之前了。

    醫院通知家屬後，鄭洋趕過來看望老人。

    顏茴路過鄭彥德病房前，裏麵傳來大動靜。

    “爸，那破機器人你搗鼓了一輩子了，他們接手就是他們的事，你還跟著瞎參和什麽！”

    “我就想試試看，礙著你們什麽事了，又不用你們來伺候！”

    鄭洋有些煩躁，來回在地上打轉，最後算是妥協的說了一句：

    “爸，你想用等他們投放試用合格以後，我保證給你弄來，這總成吧？！”

    鄭彥德鐵青著臉抬頭，“等不著了，你想我死不瞑目，你就讓我等著吧！”

    老人跟兒子聊不來是常態，顏茴放在門把手上鬆開又握緊的手心裏沁出熱汗，黏的難受。

    裏麵突然之間的安靜，她黏在把手的手終於動了動。

    門被打開，四月的天氣不算燥熱，不到晌午，陽光透過窗戶，洋洋灑灑鋪滿了病床。

    陽光有種別樣的生機，落在人身上、臉上，給蒼白鍍金，暈染出一線活力。

    盡管鄭彥德臉發青，唇發白，那雙滿懷期待的眼在陽光下透著生機的活泛，他盯著兒子手裏的電話，氣息不穩帶動著胸口的起伏。

    顏茴太久沒在病房裏見過這樣的一雙眼了，或許是被情緒感染，她緊張的吞咽了下口水，小心措辭。

    “鄭先生……”

    她剛開口，鄭洋手機響了一聲，他點開看了一眼，神色間的不耐煩走至腔調上。

    “行了，行了，全聽你的！”他說著從桌上掀起那張宣傳海報，用手機撥號。

    “電話我自己打，你有事去幹你的！”鄭老拿回海報，整整齊齊收了起來，“跟你說這件事，就是讓你知道一下，沒想著經過你同意，我自己的事，自己還能做主！”

    鄭洋臉色難看，最後留下句，“那好，我改天再來看您！”甩手關上門，人揚長而去。

    聯係過研究院，那光吹出名聲沒人敢使喚的機器人一聽有人樂意用，忙不迭答應送過來。

    護士站收到這個消息的時候，人都沸騰了起來。

    取而代之，會讓被取締的一方產生挫敗感。

    午飯後，辦公室的窗前，顏茴給仙人掌澆水。

    “仙人掌不用頻繁澆水，你這樣遲早給養死！”關浩從她手裏接過花灑，搖頭一臉的無奈。

    顏茴笑笑，眼神向著窗外，“機器人的事聽說了吧？”

    她沒等關浩回答，很快接著道，“是科技已經發達到完全可以取代我們這種程度了，還是……我們已經無能到可以被機器完全取代了？”

    關浩皺眉，剛想說什麽，辦公室門被打開，梁靜走了進來。

    “群消息看到了沒有，下午開會，喜迎那什麽機器人。”

    關浩看了眼顏茴，點了點頭。

    顏茴轉過身靠著牆，撇嘴笑了聲，“搞科研的是想火想瘋了，還想蹭醫院的飯碗，大概是真把安寧療護區的醫生護士當護工來看了。”

    梁靜看著顏茴，“那機器人真要來蹭了我們的職，我們都可以提前退休了。”

    “如果真把臨終關懷當護理來看，我不介意醫院多引進幾台——”

    梁靜臉變色。

    顏茴嘴角上揚，接著道，“但臨終關懷不隻是護理，這點得讓那些搞研究的清楚明白了。”

    “那就仰仗顏醫生的本事了。”

    三個人的手機同時發出聲震動，梁靜涼涼的說了一句，指著門外，“去開會。”

    會議室，人坐的滿滿當當，安寧療護區的醫生護士基本都到了，看上去會議的內容很重要。

    顏茴斜靠在椅子上，眼神漫不經心的瞟向窗外。

    台上，宋嵐的官方介紹從話筒裏傳出，“很榮幸我們安寧療護區成為體驗智能陪護機器人科研成果的第一人，現在大家歡迎負責跟進這次試用體驗的研究員秦楠為我們做介紹。”

    稀稀拉拉的掌聲後，旁邊的男人麵無表情接過話筒開口，仍是索然無味的一段開場白。

    “大家好，我是德義智能機器人研究院的研究員秦楠，負責這次試用體驗的跟進，試用人是安寧療護區的鄭彥德，鄭老先生，試用品是我們研究院的智能陪護機器人大壯。”

    顏茴哼笑了一聲，掃了眼沒勁透頂的男人。

    人精瘦，冷俊的一張臉上青色的胡茬在白的瘮人的膚色下突兀紮眼，跟上次直播相比，真人倒是比屏幕裏好看的多，典型的不上鏡。

    他講完話，側身讓出一個空位，身後白色的機器人動作笨重遲緩的上台階走至他身邊。

    機器人一人高，不鏽鋼的材質下輝映著刺眼的光芒，大腦袋，圓眼睛，一副呆頭蠢萌像。

    “大家好，我是機器人大壯，請大家多多關照。”機械音從機器人身上發出。

    顏茴又是一聲哼笑，手托腮抬頭，正對上了台上秦楠朝這個方向看過來的眼。

    那雙眼黑白分明，流露出似震驚又似壓抑眼神來，好像透著薄涼嗜血的敵意。

    顏茴怔了怔，再抬眸，那雙眼已經跟她錯開了目光。

    乏味無聊的陳述介紹後，終於散會。

    顏茴起身往外，旁邊的護士突然過來拉了她一下，“主任讓你過去一趟。”

    在宋嵐辦公室看到秦楠，顏茴那種被敵視的涼意又湧了上來，在進門前攏了攏白大褂。

    “顏茴，機器人跟進期間，鄭老的例常檢查暫停了，沒特殊事情，鄭老那邊你就不用過去了。”宋嵐扶了扶眼睛，開口道。

    “為什麽？！”

    宋嵐低了低頭，手放在鼻翼下低咳了一聲，“那不是有機器人在試用了嗎，為了跟進效果，鄭老這邊除了兩個指定護理人員，其他人都不要隨意進出鄭老病房了。”

    顏茴緊盯著她，宋嵐神色有些尷尬，避開她的目光，“你比較特殊，秦先生特別要求給你交代一下。”

    “什麽叫我比較特殊？！”

    她收斂起一貫掛在臉上的笑，神色清冷，轉頭麵對著秦楠。

    對麵的人頭也不抬的開口，“作為醫生，拉著虛弱的病人聊天還忘記病人吃藥時間，這種極端不負責沒有職業操守的行為，會影響跟進的結果！”

    說這句話時，秦楠垂眸冷臉，好像多給顏茴一個眼神就玷汙了他的眼。

    顏茴冷笑，“連人都做不好的工作，換一個沒心沒肺的機器，秦先生，你恐怕對我們安寧療護區有什麽誤解！”

    “你放心好了，我的機器人比人有人情味！”

    留下一句莫名其妙的話，秦楠叼了根沒有點火的煙，開門徑直走了出去。

    從始到終，他也沒看過顏茴一眼，但那種不屑與憎惡卻在短短幾句話表現的異常明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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