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穩的一周過去，沒有投訴電話，顏茴幸存於安寧療護區。

    路過護士站的時候，交頭接耳的幾個人沒有收聲。

    “那機器人沒我們想的笨，乍一看動起來笨兮兮，實際倒是精準細致的，各種攝入都經過精準計算，要我說，的確比人強。”

    “是嗎？那你們在鄭老病房是不是特輕鬆？”

    剛來的小護士一臉期待的看著被派去鄭老病房的許潔。

    許潔笑了聲，“還好了，就是比平時省心一點兒。”

    難得聽到一次與自己無關的話題，顏茴的心卻像是被醃進泡菜缸，酸澀的慌。

    路過鄭彥德病房的時候，她頓了頓身形，習慣性放慢了步調，病房裏麵傳出來是她熟悉的聲音。

    語調是跟她對話時特有的輕快，對話的內容她沒有聽清楚，隻是覺得機器人那種機械木訥的聲音刺激的她耳骨膜發脹，莫名煩躁。

    顏茴無意識的推開了門。

    大壯扶著鄭老，用笨拙的身體做出輕柔的動作給人喂水，她愣了下，正想關門退出來，旁人有人突然出聲。

    “顏醫生？！那個……秦先生吩咐過，這兒不用您照看，有大壯就可以了，您要不先去別的病房看看？！”

    留在病房的另一個護士一臉警惕的看著她。

    顏茴牽強的抽動嘴角，本意是想笑來著，等聽到後半句，她幹脆放棄了扭轉已經僵硬的臉部肌肉，搬了椅子，坐在了一旁，很認真的歪頭看那叫做大壯的機器人行動。

    “放心，我坐一會兒，礙不了你們什麽事！”

    她說完無視那護士如臨大敵的神色，搬了椅子，泥胎一樣坐下。

    一上午的觀測結果，顏茴終於知道那“的確比人強”的感慨出自什麽情況下了。

    大壯身上有安裝了血壓、心跳、血氧等生理信號檢測監控儀，老鄭各項指標都在監控下，比查房各種觀察都有效。

    連端茶倒水這種事情，也能檢測出來，適時飲水，適當飲食，都是最優數據，基本按量操控。

    機器跟人的區別很大，在她眼裏，人比機器最大的優勢就是有人特有的情感，隻是仔細想來，有情感，難免存在情緒化，而機器不會。

    何況，機器比人精準，一旦被設定，不容易出現偏差錯誤。

    起碼不會像她一樣，連病人吃藥的時間也能記錯。

    顏茴有一種突如其來的挫敗感，是自以為是必不可少的存在意義，麵臨不過僅此而已的一種茫然。

    某種堅持，一旦遭到自己質疑，心態容易崩。

    鄭老坐起來身招呼她，顏茴恍若未聞，起身開門走了出去。

    梁靜從走廊過來，正巧撞上，她抬頭看了顏茴一眼，渾身上下都體現著質疑跟慍怒。

    “主任交代過，鄭老的病房在機器人試用期不能隨便進出，你進去幹什麽了？”

    惡名在外，她所有的行為都能被詮釋為給整個病區帶來災難的舉動，梁靜攻擊性的質問讓她莫名的厭惡。

    顏茴頭也不抬的跟她擦肩而過，用肩膀不輕不重的撞了她一下，涼涼的開口，“沒什麽，修理了一下那機器人方便他們跟進。”

    在梁靜還沒徹底反應過來，顏茴已經踩著高跟鞋回到了辦公室，順手閉上門，隔絕了外麵氣急敗壞的攻擊聲。

    陰天之故，黑雲壓的底，高層辦公室裏，從窗戶上望出去，有種頭頂蒼天的壓迫感。

    顏茴臨窗而立，目光落在窗台上的那抹帶刺的綠意上，最好養活又賦予美好寓意的植物，是給人希望，卻渾身帶了“惡意”的刺。

    “你上午到過鄭老的病房？”

    關浩看著窗前背對著自己的影子，最終收回目光放在了眼前的電腦屏幕上。

    “這點兒事也能當新聞傳？！”

    顏茴嗤笑出聲，放下了拿起的花灑，轉身道，“關浩，你覺得那個機器人怎麽樣？”

    “從目前來看，是不錯！”

    他說完抬頭看了眼顏茴，見顏茴低頭垂眸，長密的眼睫覆蓋了眸子，刻意補過妝的臉精致異常，豔紅的嘴角勾起，似乎在笑。

    “如果臨終關懷醫生的職責僅限於形式護理，智能陪護機器人的確是個不錯的選擇！”

    顏茴脫了白大褂，隨手拎了辦公桌上的包，說完這句話，沒等他的回應，顏茴朝他擺手，“下班了，我先走了！”

    關浩醞釀的話卡在嗓子裏，關在了門後。

    之前探討的話題，好像得到了總結陳詞。

    陰雲壓下來，改天換日的煞風刮過，吹起揚沙，路上行人匆匆，似恨盼不得逃離這場醞釀起的暴雨。

    顏茴招手攔了一輛車，窩身坐進去，報了酒吧的名字，向後靠了座背，朝亮起霓虹跟路燈的窗外出神。

    到了的時候，天色陰鶩的厲害，已經進入了半黑的狀態，從外麵踏進燈紅酒綠、喧囂鼎沸的酒吧，像是從一個世界踏進了另一個世界。

    從醫院到酒吧，兩個空間，兩個世界，都是現實，但酒吧總能讓人沉浸在一種虛擬的亢奮之中，那是一種即便沒人理解，即便無力改變現狀，也可盡情沉溺的真實世界。

    顏茴在吧台輕車熟路的要了杯烈酒，調酒師新染了一頭酒紅色頭發，像極了雞冠，將酒遞給顏茴，順口一問。

    “這麽頹，又失戀了？”

    “嗬……”顏茴抿了一口杯裏的酒，抬起眼看他，“不是失戀，是失業！”

    雞冠頭笑了一聲，不答話，顏茴到這兒來的次數很多，習慣是邊喝酒邊絮叨，尤其在喝大了的時候，倒豆子似的訴苦，至於失業，他想大概是不可能的。

    顏茴是臨終關懷醫生，在他眼裏就是個陪護的，那是個沒人樂意當差的地方，能有什麽壓力，說白了不過是無病呻吟的抱怨而已，聽多了也就不當回事了。

    顏茴剛來那會兒，他還會勸一句讓她調去其他病區，結果被拉著上了一堂十分專業的臨終關懷普及課程，讓他銘記了臨終關懷的真諦。

    自此，他學會了作一個合格的聆聽者。

    “寶萊塢機器人之戀，有沒有看過？”

    突如其來莫名其妙的問題，酒吧聲音太吵，雞冠頭將另一杯酒遞給她，分辨了個大概，最終還是搖了搖頭。

    “有機會欣賞一下！”顏茴抬了抬酒杯，灌下整杯酒，沾了酒漬的唇紅的明豔，整個人在燈紅酒綠中顯得邪魅。

    雞冠頭看著她敲了敲吧台，蠕動著紅唇，一字一句道，“提前適應一下機器人取代人類，改變世界，創造奇跡！”

    說完，她慢悠悠的下地，身形微晃的朝著門口走去，留下個醉酒的背影。

    裏麵紅燈酒綠，外麵細雨淋漓，像現實跟理想的投映。

    顏茴打上車，酒精上頭磕上眼，包裏的手機一陣聒噪，吵耳異常，她揉了揉頭，拿出來才看到是梁靜的電話。

    電話那頭語氣不善，顏茴分辨許久才知道，今晚是梁靜的夜班，因為上周她有事，兩人對調過，今晚本該她值班。

    這件事早被她拋到了腦後，醫院那邊剛給梁靜打過電話，對方很生氣。

    電話裏，不負責，沒有職業道德的指摘不斷，顏茴敷衍了幾句掛斷電話，讓司機掉頭往醫院趕。

    冒雨回到值班室，顏茴上頭的酒精被打散下去，人反倒精神了。

    整個安寧療護區都是寂如往常的寧靜，沒有異動，顏茴坐在椅子上，身體漸漸回暖，酒精的後勁兒受熱又熏了上來。

    她正想瞌眼，外麵猛地“啪”一聲的碎裂聲透過走廊清晰的傳來，顏茴一個激靈，推門出去站在走廊凝神。

    鄭老病房白熾燈的光亮透過門縫泄露出來打在地上，形成道傾斜的影子。

    推門進去，亮到反光的機器人大壯正背對她半跪在地上笨手笨腳收拾碎成八瓣的杯子。

    “留在這兒的陪護人員呢？”顏茴問。

    “回去休息了，鄭先生有我就夠了。”

    跪在地上的機器人用那種固有的機械音一字一句答上來，顏茴看了眼病床上清醒著的鄭彥德，許是被燈晃的，原就蒼白、眼窩深陷的臉色顯得格外憔悴慘淡。

    看見顏茴，他渾濁的雙眼裏閃過一絲光，嘴角彎了下，顏茴俯身摘下他帶著的氧氣罩，聽他聲音沉啞的道，“小顏大夫，好久不見了啊。”

    顏茴衝他笑了笑，“要喝水嗎？”

    鄭老從喉嚨裏發出一個音節，顏茴起身向著飲水機去，低頭看了眼還跪著收拾地上的碎片機器人，“跟人比還是差了點！”

    端了水回來，顏茴發現鄭老在這一瞬之間，似乎又蒼老虛弱了許多。

    酒精之故，她腦袋有眩暈感，顏茴搖了搖頭甩掉那種感覺，用棉棒沾了水潤濕了鄭老的唇。

    “你說這機器人比人差？”鄭老的聲音並沒有透出那種有氣無力的感覺。

    顏茴笑了下，“您這耳朵真好，機器人夠好了，都能替代我們了。”她說完心虛的彎腰去收拾地上的碎片，很快解決完畢。

    鄭老對聊天似乎很有興致，大壯將他半扶了起來，後麵靠著抱枕支撐著，顏茴收拾幹淨了，看見他坐起來的樣子，就猜到他睡不著要找人說話，於是很乖巧的坐在了病床前，將氧氣罩放在他手邊。

    “替代你們？！還早！”他搖了搖頭，惋惜道，“可惜，我看不到了。”

    顏茴注意到他神色黯然，立即明白了他這話的意思，笑著道，“怎麽會，現在就是啊！”

    鄭老幹澀的笑了下，目光望向大壯，半晌幽幽的道了句，“我隻是怕……我不在這些孩子們堅持不下來……”

    “不會的，您老安心，後輩自有後輩福，您不在，他們也會知道該怎麽做，也一定會做好的。”

    將死之人，最割舍不下的還是這些活著的人，然而，有始有終是生命的自然規律，惦念不忘的掛懷，對善終有礙無益。

    鄭彥德闔眼，很快又睜開眼笑了，他道，“說的也對！”

    白亮的燈光熾眼，顏茴托著腮朝著鄭彥德笑，喝下肚的酒精作祟，人昏沉，耳邊一個蒼老的聲音像是安神曲一樣的灌進耳朵。

    “你呀，老大不小了，以後少喝酒，也該嫁人了……”

    顏茴感覺頭頂忽然沉了沉，一隻手似乎在她腦頂拂過，頭一沉，聲音就隔著千山萬水消失了……（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