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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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開工廠是一件特別辛苦的事情,勞心勞力。丁鵬說最初那陣,他吃住都在公司,每天工作十二個小時以上。現在情況稍微好一點,但他同樣不敢鬆懈,他每天早上六點半鍾就去廠裏,到晚上十點多鍾才回家,然後一個人坐在沙發上喝會茶水,再接著處理其他事務,往往要到晚上十二點後才能睡覺。

    從丁鵬帶我參觀他的工廠那一天算起,大半年的時間裏,他隻休了一天假,還是因為他那天早上起床後身體不舒服,隻好留在家裏休息。可是他終究不放心,下午還是跑到廠子轉了一圈。

    丁鵬說他和張昊每天都提心吊膽,總是擔心某個環節出簍子。因為機器一旦開動起來,就離不開人的監管。而他作為老板,尤其是一家小企業的老板,更是事必躬親,不敢有絲毫的懈怠。

    平時他都守在廠子裏,節假日也不例外,工人都放假了,他自己留在廠子裏工作。公司的日常運營、資金的調配、業務的拓展等等,實在有太多的事情要他這個當老板的操心了。

    看到丁鵬這樣忙碌,我想起了我的父親。他在世的時候,也像丁鵬這樣,沒日沒夜地工作,時時刻刻都在想著公司的事情,無論是走在路上,還是正在宴客的時候,或者在洗澡間,在閉目養神的時候,隻要他是醒著的,他的腦子就在高速運轉著,他分分秒秒都在想著如何改善公司的經營狀況,如何拓展業務,又該采取什麽樣的策略才能留住客戶。

    丁鵬告訴我說,前些年,工資便宜,招工的時候還可以挑挑揀揀,現在不同了。現在用人成本大幅上升,而且還很難找到合適的工人,人口福利正在漸漸地消失。好在他很能為員工們著想,所以工人們都願意跟著他。

    慢慢地我在公司裏站穩了腳跟。春節放假前,我拿到了獎金加提成,高興得眉開眼笑。我轉了些錢給王子成,剩下的存在銀行裏,頓覺自己是個富翁。

    當然,我沒有忘記丁鵬,我給他買了一雙運動鞋,算是作為當初他幫我找工作的感謝。

    我把運動鞋送給丁鵬的時候,他笑得眼睛都眯了,一邊嗑著瓜子一邊神秘兮兮地問我:“這算是男女朋友之間互送禮物嗎?那麽我該送你什麽?”

    我生氣地將鞋盒扔在地上,對他說:“我不是說了嗎,我不過是感激你幫我找到現在的工作。你故意歪曲我的意思就沒意思了。”

    丁鵬繼續“嘿嘿”笑著,停止了嗑瓜子:“我不過是開句玩笑,你不用動氣嘛。你不喜歡,我不亂說了還不行嗎?”

    丁鵬收下了我送給他的運動鞋,作為回報,當晚他請我去吃海鮮自助餐。

    春節期間,公司放十天假。溫經理宣布這個消息後,辦公室離一片歡騰。我卻開始為到哪裏去過年的事犯愁。我既不想回奶奶家,看著她整天哭泣,也不想去陳特立和姐姐家,我實際上沒地方可去。

    丁鵬要回鄉下老家跟他父母和爺爺一起過年,他打算給自己四天假,大年三十一大早開車出發,晚上趕到家裏吃團年飯,初一初二去給親朋好友們拜年,初三休息一天,初四趕回廠裏。他見我沒有地方可去,就建議我跟他一起回他老家過年,被我客氣地拒絕了。我跟他非親非故,又不是他的女朋友,跟他回家過年,算什麽事呢。

    既然沒地方可去,那就索性窩在出租屋裏養豬吧,我在心裏對自己說。難得有機會放縱自己,每天睡到自然醒,打遊戲到深夜,既不用擔心第二天上班遲到,也不會因為深夜不睡引起室友的不滿。

    那幾天天氣不好,連綿的細雨下過不停。連續的陰雨天,不但給日常生活帶來極大的不便,也使人心情憂鬱。

    天氣又陰又冷,我不想出門,我的活動範圍就就局限在屋子裏。而一個人在無所事事的時候,最容易胡思亂想。隻要呆坐不動五分鍾以上,回憶就會來襲擊我。它帶著橫掃一切的氣勢,轟轟隆隆,直衝我而來。我還沒來得及抵抗,淚水已經模糊了我的眼睛。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我已經變成如此的敏感愛哭了。

    我想起了好多往事,昔日的生活片段,一點一滴地從我腦海裏掠過。我費力地把從記事起的每一個片段,在腦海裏重現一遍。有時候,僅僅是因為漏掉了某個細節,或者是把事情發生的順序弄錯了,隻好又從頭開始。這樣的回憶過程,常常弄得我心力交瘁。

    我還是匯入到人群中去吧,看著別人有滋有味地生活,我會暫時忘記自己心裏的傷痛和苦楚。我要匯入到滾滾的人流中去,免得回憶再來糾纏我。何況,百貨商店都在打折,我雖然沒有什麽要買的,但也應該去湊湊熱鬧,沾點喜氣。

    可是,空氣中彌漫的濃濃的年味時時刻刻在刺激著我。那遍布大街小巷的燈籠、對聯;超市離忙著備年貨的快樂的人群;百貨商店裏“慶新春,大減價”的促銷活動;無一不在吸引著我,誘惑著我。我突然想家了,我想我的父母、姐姐、弟弟、奶奶,我想每一個人,每一個我曾經遇到過的人,還有,那永遠不會再來的快樂時光。

    我決定回家鄉去,給姑媽大伯他們拜年,順便看看我曾經的家,看看它現在已經變成了什麽樣子。

    大年三十的晚上,我在出租屋裏煮了一碗速凍水餃,算是年夜飯。當全國人民吃完一頓豐盛的團年飯,高高興興地坐在電視機前收看春節聯歡晚會的時候,我已經坐上了去火車站的公共汽車。淩晨一點,我登上了開往家鄉的動車,六個小時候後,我回到S市。

    我的家鄉,同樣籠罩在歡樂祥和的氣氛裏,到處張燈結彩,喜氣洋洋,街道上、公園裏、百貨商店裏,每一個角落都被打掃得幹幹淨淨、漂漂亮亮。

    可是,這一切好像都與我無關,親人四散,我已經沒有家了。我站在人頭湧湧的大街上,努力控製著自己,不要去想這件事。

    我熟門熟路地找到大姑姑的家。她的門框兩邊貼著春聯,中間是一個故意倒貼的大大的“福”字。我定了定神,然後按響了門鈴。

    過了一會,裏麵傳來一陣腳步聲,隨即,房門打開了。開門的是我的堂弟建文。我已經有幾年沒見過他了,不知道他從語言學校畢業了沒有。他染了一頭金黃色的頭發,戴著一副眼鏡。我記得建文以前是不戴眼鏡的,也許這些年他用功讀書,變得近視了吧,誰知道呢,總之現在他戴著眼鏡。

    建文打開防盜門裏麵的那扇木門,看到門外站著的人是我,臉上的笑容立刻僵住,同時,那隻準備開門讓客人進去的手立刻就縮了回去,就像人們看到上門推銷的人那樣,他的臉上立刻擺滿了厭煩和警惕。

    我的表弟沒有開門讓我進去,而是站在自家的客廳裏,隔著防盜門,不耐煩地問我說:

    “你來幹什麽啊?”

    我心裏立刻涼了半截,愣了一下才說:“來給你們拜年啊。”

    “哦,是嘛?”他站在屋裏打量著我,想了想才說:“你等等啊。”

    他說完就將我晾在那裏,轉身往裏屋走去。我站在門外,臉上就像被人打了一巴掌似的,火辣辣地痛著。我看著他穿過客廳,跑進裏麵的房間。

    我不明白他說的“你等等啊”是什麽意思。

    過了一會,他又回來了。這次他手裏拿著一張紙巾,站在門邊,一邊擦著鼻涕,一邊跟我說:“你等等啊。”說完,他又走開了。

    我站在那裏,漠然地看著他走到客廳旁邊的開放式廚房,將用過的紙巾扔進垃圾桶裏麵,然後站在那裏發呆。

    他都這樣對待我了,我還站在門外等著,我的臉皮該有多厚啊?其實也不是,我隻是好奇這出好戲究竟會怎樣演下去。

    他又走了過來,但是還沒有開門讓我進去的意思。我猜他一定是怕我這個窮親戚會來揩油吧,要不然他怎麽又問我說:“你有什麽事情嗎?”

    然後他就像忽然想起一件被他忘記的事情,恍然大悟的樣子:“拜年是吧?其實也沒必要。”

    “的確沒必要。”我扔下這句話後,扭頭就走。緊接著,我聽到身後“砰”地一聲,建文在我身後,狠狠將門關上了。

    那一瞬間我意料到自己多麽可笑。我在心裏不斷地罵自己:翠西啊翠西,你真是愚蠢得天下無敵,人家明明是嫌你窮,怕你連累他們,你卻偏要一廂情願地黏上去。還拜什麽年呢,當你有可能變成他們的累贅的時候,是沒有資格給他們拜年的。連這點常識你都不懂,活該人家不讓你進門。

    在回來之前,我早就做了思想準備,我以為姑姑他們,大伯他們,會對我這個不速之客態度冷淡,或者不冷不熱,甚至出言不遜。我唯一沒想到的是,我的堂弟,這個我父親富有的時候曾經慷慨地資助他出國讀書的堂弟建文,竟然直接拒絕給我開門。

    不論我表麵裝得多麽堅強,當建文在我身後“砰”地一聲關上大門的那一刻,我的眼淚還是不爭氣流了下來。

    我拖著行李箱,無意識地在街上遊蕩,我不知道自己想去哪裏,我也不知道自己應該去哪裏,實際上我也沒地方可去。這是生我養我的地方,這是我熟悉的城市,我已經在自己的家鄉無家可歸。

    我像個夢遊者,不知不覺中來到沿江大道,站在馬路邊光禿禿的梧桐樹下,不禁潸然淚下。我想去自己曾經住過的房子看一看,盡管我那曾經的家,早已換了主人,但是我在外麵望一望也可以吧。不過,這個念頭剛在我腦海裏閃過,我已經被嚇得渾身發冷。我不能去那裏,我的心理還沒有強大到能夠坦然地麵對過去的回憶的地步。

    我在這個城市出生、成長,在這裏度過了無數美好的時光,這裏留著太多令我難忘的記憶。沿江大道、東風市場、東風粉麵店、前進路上一字排開的手機店、五一路上林立的店鋪……每一個位置,每一個熟悉的角落,每一種熟悉的氣味,每一種熟悉的顏色,都足以讓我在一瞬間淚奔。

    暫時,我還不能去觸及那令人傷心的回憶。我還是趕快回到M市我的出租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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