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二的清晨，我回到M市。我首先想到聯係丁鵬，我沒有告訴他說我已經回來了，隻給他發了個短信問候他新年快樂，並祝他在新的一年裏生意越來越紅火。等了一會兒，他沒有回複我。我想他應該還在老家跟家人團聚，就沒有再去騷擾他。

    我所在的小區，靠近一個大型的建材批發市場，租客以外來務工人員為主。早從陰曆十二初開始，附近幾棟大樓的租客們陸陸續續拖家帶口地走了，過小年的前兩天，我的室友小黃也回鄉下老家過年去了，她要等過了元宵才回來。

    外來人員都回家鄉過年去了，平時熙來攘往的城市突然陷入了一種詭異的安靜空曠。這安靜讓我不安，讓我總擔心會有什麽事情發生，我寧願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感受哪怕有點嗆人的煙火氣，也不願在這詭異的安靜中自生自滅。吃過早餐後，我決定去市中心走走。

    樓下有個雜貨店，是一對從鄉下到城裏來打工的小夫妻開的。他們平時除了銷售一些零食和日用品，還會賣一些水果。兩口子一起守店，還帶著個兩歲左右的孩子，吃住都在店裏。我每天下班以後，經常去他們的店裏買點東西，順便逗逗他家的娃娃，就算不進店買東西，也會跟他們打招呼，慢慢地和他們混熟了。

    沒想到，大年初二，他們的店還開著。

    收銀台後麵坐著的是老板娘譚姐，我走過去跟她打招呼：“譚姐，新年好！給你拜年了！”

    譚姐從座位上站起來，憨厚地笑著：“你好，你好！新年好！”

    我問譚姐：“你們春節也不休息嗎？”

    譚姐還在憨笑著：“今年我們不回老家過年了，帶著娃娃坐車太辛苦了。今年我們把兩家的老人接到這裏來過年。剛剛我男人帶著他弟弟去車站接他們去了。”

    “這個主意不錯。”我在店裏轉了一圈後，又來到收銀台前。

    “你們怎麽不多擺放幾種水果呢？”因為她店裏的水果永遠隻有蘋果、雪梨、香蕉三個品種，而且看起來幹巴巴不新鮮的樣子，所以我才問她。

    “這一帶沒有大型超市，離農貿市場也不近，人口還挺密集，新鮮水果應該有銷路的。”我隨口說道。

    譚姐搖搖頭：“水果沒錢賺。”

    “是嗎？”我驚訝地說，我還以為水果很好銷的呢。這一帶住戶挺多的。

    “水果放幾天就壞了，經常還沒賣完就壞掉了。不但沒錢賺，還把其他商品的利潤給吃掉了。”坐在收銀台後麵的譚姐沮喪地搖搖頭。

    原來如此。我又問她說：“既然這樣，那還不如不賣這些新鮮水果呢。”

    “那不行的。”

    “不行嗎？”

    “以前可以的，現在不行了。”譚姐說。“以前這一帶隻有我們一家便利店，生意還可以。但是半年前馬路對麵又開了一間，人家是連鎖店，除了各種零食雜貨以外，還賣水果。如果我們不跟著賣一點的話，顧客都不願意過來買東西了。”

    “賺錢太難了，明年我們可能要把店子關了。”

    我看了一下譚姐店裏貨架的擺放後對她說：“你這樣鋪貨有點問題，視覺效果不好。你去留意一下家樂福或者沃爾瑪這些大型的連鎖超市，會發現他們的水果貨架往往會擺成一個斜坡，而你的貨架卻是平直的。你可以試驗一下，看看同樣的水果，是不是斜鋪更能達到色彩鮮豔，果實飽滿的效果。同樣數量的水果，用斜鋪的方式，造成一種鋪天蓋地的感覺，而用平鋪的方法，要達到同樣的視覺效果，擺放的數量要多好幾倍。”

    “減少鋪貨的數量，也就會減少賣不出去壞掉的情況。”

    其實我不過是隨便說說自己的看法，譚姐卻對我的建議很感興趣。“這樣啊？我以前從來沒聽說過。我一定要試試看。”

    得到譚姐的肯定，我有點小得意，繼續給她出主意：“另外你們還可以裝一些照明燈，燈光照在水果上麵，看上去潤澤誘人，顧客有比較有購買的欲望。”

    “那些保質期短的產品，應該把它們放在最顯眼的地方，這樣來來往往的人群一眼就能看見它們，增加它們被購買的幾率。”

    “收銀機前麵可以放一排矮貨架，擺上一些店裏平時賣得最好的零食，鼓勵即興消費。”

    我沒想到的是，自己紙上談兵的幾句話，竟然被譚姐當成了金科玉律。春節假期後，她立即根據我的建議調整了店裏貨架的擺放方式，收到了不錯的效果。後來我跟丁鵬合作，推出自己品牌的牙膏後，也是這個譚姐，在她的這個小店裏，首先銷出了我們的產品。這些都是後話。

    下午六點後，丁鵬才回複我的短信，一番例行公事的祝福後，他問我：“你在哪？”

    “在出租屋。”我回複說：“一個人的春節。”

    丁鵬立即打電話過來：“你不是去親戚家過年了嗎？怎麽今天就回來了？”

    “我去我大姑姑家了，我堂弟不給我開門，我就連夜趕回來了。”我發現自己竟然一點也不傷心，因為我已經不在乎了。

    “真的嗎？沒那麽誇張吧？你千裏迢迢趕回去給他們拜年，他們居然不給你開門？”

    “你不相信啊？我初一上午到了千裏外我大姑姑家，初二一大早就回來了，難道是因為我發神經？”

    “既然這樣，你來我廠裏吧，跟我們一起過節，張昊也和大孫他們都在，反正你在這裏也沒有什麽親戚朋友。我沒回家過年，一直在廠裏加班。現在我暫時還走不開，我叫大孫開車過來接你吧。你先在我辦公室這裏上上網，看看電視，晚上八點我們一幫人去鳳凰樓吃飯。”

    我感覺丁鵬是真的變了，他說話幹淨利落，很少廢話，完全不同於中學時代那個油嘴滑舌、帶點痞氣的小青年。

    “好的，謝謝。”我鼻子酸酸的。“不用叫大孫來接我了，我先去市中心逛逛，晚上八點在鳳凰樓那裏等你們。”

    丁鵬說了聲“那好吧，晚上見”，就匆匆收線了，他實在太忙了。

    市中心最繁華的商業街那一帶倒是一如既往的熱鬧擁擠，我逛了一圈，覺得沒什麽意思，打算走路去鳳凰樓等丁鵬他們。半路上丁鵬打來電話說，他手頭的工作還沒完成，可能要比原定的時間晚半個鍾頭。

    直到晚上九點鍾的時候，丁鵬才和張昊以及他的夥計們一起出現。他們每個人額頭上冒著汗珠，好像剛剛參加完一場競賽似的。我想問他們是不是剛剛打完球，丁鵬在我開口以前不斷用眼神示意我不要問。我趕緊閉嘴。

    鳳凰樓檔次不是很高大上，春節訂餐的人一般不選擇它，所以春節期間它的生意反而比平時冷清一些。大家落座後，飯店的老板娘把菜單送來。丁鵬點了菜，問老板娘說：“剛剛幹完活，大家都餓壞了，上菜的速度可以快一點麽？”

    “當然可以。”老板娘笑著說。

    上菜的速度還算快，一會兒功夫，酸菜大腸、茄子煲、清蒸鱸魚、香辣土雞、椒鹽排骨、五香牛肉、帶子豆腐等菜肴，陸續端上來，滿滿地擺了兩張桌子。

    丁鵬站起來敬酒。“這一年辛苦大家了，”他的眼睛紅紅的，“我都不知道說什麽好，總之感謝在座的每一位，這杯酒是我敬大家的。”

    “祝大家新年快樂！”他說著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大家紛紛站起來祝酒：“新年快樂！”

    我也站起來，端起酒杯說：“新年快樂。”

    每個人都餓壞了，敬完酒後，隻顧埋頭吃東西。我們這邊的安靜和周圍喧鬧的環境形成鮮明的對比。

    丁鵬潦草地吃了幾口炒粉，站起來往門外。我看到他右手伸進自己的褲袋裏，裏麵是一疊厚厚的鈔票。過了一會，他又若無其事地回來了。

    晚飯結束後，他給每個夥計發了年貨，還有一個紅包。他剛才去外麵，就是為了裝紅包。

    他也給我發了一個紅包，可我不是他的員工，沒有理由接受他的紅包。我把紅包還給他，正準備告辭，他叫住了我：“翠西，等一下，我有點事要跟你說。”

    大孫和張昊他們幾個正湊在一起看手機上的圖片，聽丁鵬說有事要找我，便互相擠眉弄眼，一個接一個地走了。

    夥計們走後，丁鵬才告訴我：“不好意思，讓你久等。今天下午，寰宇國際忽然打電話給我，要我過去幫他們去搬倉庫，等搞好了都晚上八點半鍾了。”

    寰宇國際是丁鵬代工的品牌之一，常常仗著自己是丁鵬最大的客戶，提出種種無理要求。

    “這是你跟他們的合同中規定的嗎？”我問丁鵬。

    正如我預料的那樣，丁鵬回答說：“當然不是。”

    我衝口而出：“好過份，大過年的抓免費勞工。”

    丁鵬抓起桌子上喝剩的啤酒，一口灌下肚。“可是，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是不是？”他有點醉了。

    “按照常理，隨著生產成品的不斷上漲，代工費應該逐年增長，不是嗎？他不是這樣的，他不是這樣的，他每隔一段時間就壓低一點，每隔一段又壓低一點。我們的成本的卻不斷地上漲。”他自顧自地搖搖頭：“我的日子真的不好過，你看我年紀輕輕的，已經好多皺紋了。”

    “幫人家代工產品，就意味著你處於弱勢的地位，利潤微薄且不說，在生產，銷售上沒有任何自主權，你的企業的命運隻能和別人的企業綁定在一起”

    “你有沒有想過發展自己的品牌？我記得你說過你有自己配方的牙膏，你已經有了生產經驗，生產設備的情況你也熟悉，何苦替他人作嫁衣裳，受製於人。”

    我話沒說完，丁鵬的雙眼立即放出光來，臉上的疲憊一掃而光：“我也是這麽想的。我早就厭煩了目前這種處境。首先我們隻能賺錢很少的代工費，而且自己的命運拽在別人手裏。早晚我會自個兒幹，不給他們打工了。”

    我想起了丁鵬送給我的那兩支牙膏，就問他：“丁鵬，還記得嗎？你曾經送了兩支牙膏給我，那是你自己的配方，對嗎。”

    “對啊，我記得。”

    “丁鵬，你別喝酒了，我有件事要跟你說。”我一本正經的樣子把他嚇著了，他放下酒杯，緊張地看著我：“怎麽啦？”

    “我想認真地問你一個問題：你送給我的那兩管牙膏真的是你自己的配方嗎？”

    “當然是啦！我騙你幹嘛。怎麽啦，有問題嗎？”

    我故弄玄虛：“問題大了！”

    “怎麽啦？你用了過敏嗎？”

    我激動地告訴他：“丁鵬，你可真沉得住氣。你挖到金礦了，你要發財了，或者說你會發財的，你知道嗎？”

    “承你吉言。”丁鵬又喝了一口酒，他把我的話當成了玩笑，或者挖苦。

    我可不是開玩笑的。“丁鵬，你聽我說，”我收起笑嘻嘻的態度，“你的牙膏真的太與眾不同了。你送給我的那兩支，我放在家裏忘了用了。大概兩個星期前，有一次晚上牙膏用完了，我又懶得下樓去買，就找出你給我的那兩支牙膏來用。第一次用著就覺得特別好，刷完牙後感覺口腔特別清新。那幾天本來我的牙齦有點發炎，用了你的牙膏，也沒用任何消炎藥，第三天炎症就消失了。現在用了一個多月了，越來越覺得你的牙膏與眾不同，清潔能力特別強。我可以毫不誇張地說，你的牙膏比市麵上銷售的任何牙膏都要好。你守著這麽個好東西，這麽個好寶貝，自己竟然不知道嗎？”

    這時丁鵬的眼睛又放出光來。“你說的是真的嗎？真覺得那麽好用嗎？”

    “當然是真的啦！你的牙膏真的很特別，與眾不同。我第一次用你的牙膏刷牙後，那種感覺就好像剛剛去牙醫那裏洗牙回來。起初我還以為是自己的心理作用，於是我又去超市買了其他的牙膏來用，就是為了對比一下。不比不知道，一比嚇一跳！對比起來，你的東西好得太多了。用過你的牙膏，再用市麵上那些大規模生產的東西，發現它們不但清潔功效遠不及你的牙膏，可能加了太多的甜味劑的緣故吧，刷完牙後，口腔有一種很不舒服的感覺。你配方的牙膏真的是好東西，你難道對自己研發出來的產品一點都不了解？”

    “你還真說到點子上了，這個產品是我多年心血的結晶。我的配方中加入了像黑胡桃、肉桂、鬆果、桉樹、葡萄柚的種子、牛至、金盞草、丁香、薰衣草等天然植物提取物，這些提取物大多具有很強的清潔、殺菌和消炎能力；而蘆薈、丁香、橄欖葉、茶樹油等具有天然的保護和美白作用，能防止牙垢和牙菌斑的形成，消除口臭和牙齦疾病；同時，我在配方中加入了輔酶Q10、薄荷，堅固牙齒的同時，令口氣更清新；低泡型的配方，相比泡沫豐富的牙膏，更好地保護口腔中的有益菌，使口腔粘膜免受發泡劑的危害。”說起他自己開發的產品，丁鵬一掃剛才的頹廢，頓時精神百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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