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哲學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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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趙盜機垂下眼睫,看了一眼麵前的人,隨即頷首應下,神情自若,好像自己真的是漫無目的閑逛到這兒來的一般。

    晏雲開笑道:“那走吧,今兒人可真多,還好小周想得周到,提前訂好位置了。”他手臂上掛著西裝外套,白襯衫前兩顆扣子都解開,露出一截細膩無暇的脖頸,光潔的額頭上一點汗都沒有,半長的黑發束在腦後,鬢邊垂著幾縷碎發。

    趙盜機又多看了他一眼,也不知道他是熱還是不熱。周邊來來往往的遊客手中拿著各種防暑用具,都還熱得汗流浹背直嚷嚷。

    “這個,你要嗎?”晏雲開從兜裏掏出一張符,“白雲觀的人送的,貼身放著就涼快了。”

    “不用。”趙盜機並不覺得熱。

    遊優和周易已經走在前頭,見他倆還在墨跡,遊優不禁催道:“你們兩個,有什麽話不能晚上蓋被聊天的時候說呢?”

    經過他們身邊的行人投來目光,晏雲開不以為意,嗤笑一聲,漫不經心地調戲回去:“有些話,當然是光天化日之下說比較有感覺啊。”

    周易默默抬頭望天,裝作不認識他們。

    不遠處的樹下,那個新加坡道士等到了同伴,轉身走了。

    趙盜機餘光注意到他走遠,微微側過頭,冷靜地瞥了眼那道士的背影,而後收回視線,跟在晏雲開的身後進了一家餐廳。

    餐廳裏人也很多,好在周易預訂了包廂,點菜時菜單在每個人麵前輪轉了一圈,最後輪到晏雲開。他看了看前邊勾的幾道菜,周易不喜甜,趙盜機不吃辣,遊優不挑食。他隨意選了兩道家常菜,又將遊優在啤酒後邊打的勾劃掉,重新點了一壺青瓜汁,這才將菜單交給服務員。

    幾人吃飯時從沒有食不言寢不語這種規矩,反而習慣邊吃邊聊天,趙盜機吃東西時很認真,一句話也不說,晏雲開都不知道他有沒有在聽他們說話。

    晏雲開性格中其實也有一點強勢的部分,習慣了掌控全局,平日裏會周到地照顧到身邊的同事和朋友。在大家一起吃飯的時候,他會下意識地關注到每一個人,如果有不善言辭的朋友,也盡量讓對方覺得不被冷落。

    雖然趙盜機可能並不需要被照顧,但習慣使然,他還是放下筷子,給趙盜機倒了一杯青瓜汁,隨意問道:“這一趟來青城山,你當真什麽收獲也沒有?”

    趙盜機略一抬眼,淡淡道:“還不確定。”

    “哦?不確定?”晏雲開倒有些意外,“那就是快找到線索了?”

    趙盜機沒有欣喜,還是那句話:“還不確定。”

    遊優對晏雲開說道:“你別問太多嘛,希望越大,失望也越大,萬一到頭來真竹籃打水,你的關注可給了人家很多壓力誒。”

    “……”晏雲開被懟了一句,愣了一下,淡笑著搖了搖頭,“他能有什麽壓力,在北京這幾個月,飯照樣吃覺照樣睡,我都懷疑他自己是不是壓根不在乎自己的過去,根本沒見過他著急。”

    趙盜機從容地夾了一筷子青菜,他在乎自己的過去,隻不過不著急罷了。

    遊優吐槽:“趙哥著什麽急,人家千年老妖,等你輪回了,說不準他還在慢慢追尋自我呢。”

    “是吧,這種事又不是考試,沒有交卷時間,趙哥慢慢找,不著急,享受生活才是最重要的。”周易寬慰道。

    晏雲開難得與這兩個人意見相左,還是為了一件正主都不發表意見的事情,覺得好笑,連連點頭,無奈地說:“行行行,不著急。我好奇還不行麽,合著一起住了幾個月,我連他是什麽東西都不知道……”

    趙盜機微妙地抬起頭。

    “我連你是何方神聖都不知道。”晏雲開從善如流地改口。

    遊優吃飽了,開始扯淡:“我是誰,我來自哪裏,我要往哪裏去,這是哲學問題。人的一生,都在追尋問題的答案。但同時,這些問題又是最無聊的,趙盜機就是趙盜機,但也可以不是趙盜機,他可以是李盜機、張盜機。興許這千百年來,他有過無數個身份,但終歸都是他,換一個名字,他還是他,換一句軀體,他也還是他。所以,你嘛,隻要知道此時此刻你眼前這個人是誰就好啦。”

    周易跟個捧哏似的,說:“有道理。”

    遊優作神棍狀,故作玄虛:“我從哪裏來?天下萬物生於有,有生於無。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所以,追本溯源,我們都從“有”而來。要往哪裏去?自然是尋道而去,我來自虛無,也終將歸於虛無。用釋家的說法,那就是從來處來,往去處去。”

    周易捧哏:“誰說不是呢。可你說這些,觀眾老爺們也不愛看啊,還以為你騙字數呢。”

    遊優:“我是個道士,我聊聊道經怎麽了!簡單點說,想要活得開心,就少想這些虛頭巴腦的!”

    周易:“這倒是。”

    遊優問:“你知道除了哲學家,誰能夠將這種問題挖掘得最深刻嗎?”

    周易:“誰呀?”

    遊優:“我們單位樓上的特務,審訊的時候太牛了,分分鍾祖宗三代都能給人挖出來。”

    周易:“嗬!這麽厲害!”

    遊優:“可不是,我那天偷偷溜上去玩兒……”

    於是話題一扯,扯到八百裏遠。

    晏雲開一句話也插不上,轉頭看向老神在在低頭吃飯的趙盜機,低笑一聲,也專心吃飯。

    吃飽喝足,周易從背包中找出一瓶防曬霜,遞給遊優,遊優抹完之後又順手遞給晏雲開。

    晏雲開擠了一點在手背上,開始補防曬,符紙雖能消暑,但抵擋不了紫外線啊。塗完後,他打開手機前置攝像頭,確認塗均勻了才放下手機,起身去結賬。

    周易從來不用這種東西,將防曬霜收起來之前問:“趙哥要麽?”

    趙盜機毫不猶豫拒絕了。

    下午趙盜機不再單獨行動,跟著晏雲開他們四處轉悠。道教文化節第一天,青城山一片祥和,沒有境外勢力搞事,本土勢力也都安安分分的。十方香客匯聚於此,共同感受道門這一傳統齋醮科儀。

    一共十三個壇場,他們沒有全逛完,各地的經樂團都各有特色,三個道門青年聽得津津有味,最後走到半山腰的天師洞。這裏設了降魔壇,主法的是江西天師府,晏雲開跟認識的一個高功聊過幾句,見時間不早,便辭別下山。

    當晚,吃過晚飯,他們約在趙盜機房中鬥地主。

    七點多的時候,晏雲開手機收到一個視頻邀請,他扔出一個對子,俯身朝前從放到一邊的外套底下摸出手機,同意了視頻邀請。

    “晚上好,妖委正在審訊那個屍變案的凶手,我想你們會樂意知道這個過程。”格桑朗傑的聲音從手機裏傳出來。

    周易無語:“保密條例被你吃了嗎?這是能隨便直播的嗎?”

    “隨便啦。”格桑說,“反正你們也有權限調取審訊室的監控,從什麽渠道查看都一樣咯。咦,你們在幹什麽?”

    晏雲開將手機擱在手機架上,放在茶幾邊上,繼續鬥地主。趙盜機在一旁觀戰,對案子很不感興趣,隻是聽到陌生的聲音說話時抬頭看了一眼,看到了一個光頭的喇嘛,猜到也是九處的同事,便冷漠地低下頭繼續看牌局。

    格桑朗傑站在一麵大大的單向玻璃窗後麵,鏡頭對著裏麵,將一個類似耳麥的東西插在手機耳機孔上,這樣視頻對麵的人也能聽到審訊室裏的聲音了。

    遊優:“過。”

    周易:“不要。”

    晏雲開:“順子。”

    手機裏傳來一道蒼老的聲音,通過電磁波傳到這一頭,有些失真,卻還是明顯地聽出這聲音中的滄桑:“……她是我的愛人。1967年,她死了。我是一個術士,曾經從父輩那裏得到了一枚龍鱗。我用那枚龍鱗中的靈氣,讓她保持著原來的模樣,我想讓她活過來。”

    “她是怎麽死的?”審訊室中,有人問。

    那道蒼老的聲音古怪地笑了一下,很是譏諷,沒有回答。

    “回答我的問題!”

    “那些人摁著她的肩膀,逼著她跪在所有人麵前認錯,他們羞辱她、折磨她……”

    晏雲開扭頭看了一眼手機屏幕,視頻那邊的審訊室中坐著一個老人,他原本低著腦袋,這會兒正好抬起頭,神情憤恨而厭世:“她是被逼死的,活生生被逼死的!”

    “黑暗十年……”晏雲開喃喃道。

    格桑朗傑補充道:“那隻女僵屍叫文娟,1967年之前,她在一所中學任教。看來因為那個年代發生的一些事,她被冤死了。這個老人叫劉津華,是文娟的丈夫。”

    審訊室裏的人也沉默了一會兒,問道:“文娟成為了一隻僵屍,你覺得這也算活過來嗎?”

    “這其中一定哪裏出了差錯!”劉津華突然變得激動,“我等了這麽多年,她居然、居然……”說著,難以自持地顫抖起來,“她居然不記得我了!”

    格桑朗傑說:“普通的僵屍是沒有自主意識的,文娟顯然還沒修煉出意識來。”

    “你一共殺害了五個人,並且意圖將他們煉成僵屍,你承認嗎?”

    那老人還渾渾噩噩地重複道:“她居然不記得我了,我等了這麽多年,我都老了,她居然……”

    正在鬥地主的三人不約而同放下手中的牌,抬頭看著視頻。

    視頻中那個老人頭發已經花白了,許是犯了殺孽,麵相不太好,渾身彌漫著一股死氣。

    等了許久,待他稍微冷靜一點,工作人員又問:“你謀害了數條人命,並且意圖將他們煉成僵屍,是也不是?”

    “償命罷了,我要不了那些人的狗命,要他們子孫的命也是一樣的。”劉津華冷冷笑道,“我要用他們的陽氣,讓自己恢複成當年的容貌,文娟一定是因為我變老了才認不出我的。我要讓他們變成僵屍,製成傀儡,生生世世不得輪回!”

    興許在內心中,這位即將邁入死亡的老人也絕望了。他對一切罪行供認不諱。接近劉洋時,他偽裝成酒吧裏的清潔工,接近其他受害者時,也同樣裝成弱勢的老年人,他用老年人的身份尋求幫助,利用他們的善意近身,奪走了這些年輕的生命。

    他並沒有覺得自己有罪,他甚至感受到複仇的快意,享受著拉上痛恨之人一同下地獄的瘋狂。

    “他魔障了。”周易皺眉,很不認同這一種方式。

    遊優點點頭:“他可以讓仇人的子孫悔恨、羞愧、讓他們為自己祖父輩犯下的罪孽無地自容,但不能……唉,天道冥冥之中自會將功德與罪過清算。”

    晏雲開不喜不悲地看著視頻,因果糾葛剪不斷理還亂,天道真的算得清楚嗎?他突然生出這樣一個疑問。

    在格桑朗傑的示意下,審訊室裏的人繼續問:“那枚龍鱗的來曆,你知道嗎?”

    劉津華疲倦道:“我爺爺從一隻黃鼠狼那兒得到的。”

    難怪卷宗裏說黃鼠狼撿到了兩枚龍鱗,物證袋中卻隻有一枚。

    工作人員又問了一些問題,接下來的問題涉及到很多細節,晏雲開他們沒有必要知道,便掛了視頻。

    晏雲開問趙盜機:“昨晚視頻時,你說那隻僵屍……文娟想死?”

    “她想把龍鱗摘下來,以為壇場能讓她投胎吧。”趙盜機平靜地說,“她有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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