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盜機下飛機的時候已經是中午了，在這天寒地凍的地方，他依舊隻穿著西裝和大衣，腳上踩著一雙皮鞋，感受到這零下二三十度的溫度也隻是皺了一下眉頭，有些不習慣。

    來接他的是一個青年模樣的人參精，照例帶了一件超厚的羽絨服，趙盜機擺了一下手，拒絕了。

    人參精矮矮胖胖的，有點怵趙盜機身上的大妖氣息，一路上都不敢吭聲，直接將人帶到了山腳下。鍾一琥倚著一輛軍用越野車，叼著根煙在看地形圖。

    “來了。”鍾一琥朝他打招呼。

    趙盜機頷首示意，扭過頭看向大山深處，樹林中一片枯枝，枝頭掛雪，冷冷清清。附近有一群穿著軍裝活動的人，在森林中忙進忙出，抬出幾個受傷程度不一的傷患。

    “這是第二支小隊的隊員。”戶外實在太冷了，鍾一琥說話時嘴巴前呼出白霧，和煙霧混在一起，“裏頭還有一支隊伍，失蹤超過三天了。晏六也沒找著，不知道晃悠到哪兒去了。隻要他沒遇到那隻魘，花點時間他應該能走出來。我目前製定了一個抓捕魘的方案，你來看看……”

    趙盜機站著沒動，淡淡道：“我隻是來找人的。”

    鍾一琥看著他，眉頭擰起來，有點生氣：“是嗎，晏雲開聽到這話肯定要感動死了。”

    趙盜機雙手插在大衣口袋中，依舊平靜地站在原地。

    “兄弟，如果那隻魘沒被抓住，在此之前甚至之後，進入山嶺裏的人都會有危險。失蹤的人有部隊去找，他們救援的能力肯定是專業的。”鍾一琥按耐著性子跟他講道理，“我也很擔心晏六，但這個時候，隻有我們牽製住魘，才能保證其他人救援的順利開展。分工合作很重要的，你得有團隊意識！”

    其他人跟我又有什麽關係呢？趙盜機有點想問這個問題，但話到嘴邊沒說出口，對於他而言，完全可以先救出晏雲開之後，再考慮怎麽除去魘。

    鍾一琥似乎知道他在想什麽，呼了一口氣，沉聲道：“你的想法我能夠理解，很多妖怪剛接觸人類時都是這樣，基本上沒有濟助世人這個概念。包括我也是。我不說大道理，隻想告訴你，晏雲開就是為了救人而來的，他想幫忙消滅山林腹地中的這隻怪物，最根本的目的，是為了救出那些失蹤的人，並且防止以後別的人迷失在深林中。”

    趙盜機沉默。

    “你如果隻將他救出來，他會生氣的。”鍾一琥緩和了語氣，“你還沒見過他生氣的樣子吧？勸你別惹他生氣，很可怕的。”

    趙盜機垂眼看著雪地，眼底一瞬閃過茫然的神情。他明明生得人高馬大，一襲黑色大衣披在身上，就差在臉上寫上“不好惹”三個字了，可是在那一瞬間，他像一個剛入社會的孩子。

    世人與我，有何幹係？趙盜機在心裏琢磨著，很認真地想要追尋答案。好像大家都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就他不知道一樣。

    “先進山吧。”他終於暫退一步，“如果發現晏雲開的行蹤，我會先救人。”

    “當然，如果人都到眼皮底下了，當然是要先救人。”鍾一琥說。

    鍾一琥手上有一張簡易的地形圖，他招了招手，讓趙盜機來看。“直升機能夠把我們送到這個地方。”他用食指點了一下圖上的某個位置，由這個位置比劃到另一個標著三角形的地方，“目前探測到魘在這片區域活動。距離看起來不遠，實際上中途的一石一木皆是迷障，想靠近很不容易。這一片是無人地帶，先前第一隊特種兵誤打誤撞闖了進去，現在還沒出來。”

    趙盜機“嗯”了一聲。

    “魘是由亡靈怨念聚集而成型的，所以要從根本下手，直接超度亡靈。由於這隻魘看起來實力頗強，我們先將它形體打散，化整為零……從部隊調一隊人馬，搜尋附近屍骨，一批批超度，分解它的力量。”鍾一琥頓了一頓，“我的組員已經去找有修為的和尚和道士了，屆時讓他們設法念咒。”

    趙盜機沒意見。

    遠處刮起一陣風，一輛直升機逐漸降低機身。

    “就這樣，上山吧。”鍾一琥拍板。

    山林腹地。

    晏雲開裹緊了羽絨服，停下了腳步。他在這個區域邊沿繞了一圈，雪地又不好走，深一腳淺一腳，腿都要走斷了，才搞明白這個區域是個什麽東西。

    有人在區域外緣利用了奇門遁甲之術，引導偶然路過這裏的人在無意間繞開這片區域，區域裏麵被人布下了大型法陣，設陣方法有點像雷池，效果卻比雷池更為強勁，能夠禁錮力量強大的惡靈。

    這一切顯然是人為設計的，為什麽？為了將魘囚困在這裏？

    周圍隻有呼呼風聲，目光之處還見不到那隻妖物，晏雲開在離開和繼續往前走這兩個選擇前猶豫了一下，抬手看了眼腕表。這隻腕表是單位特別定製的，兼有簡易羅盤、錄像儀、定位器等功能，隻是這地方磁場紊亂，羅盤指針瘋轉，最後轉速慢了下來，指向前方。

    “砰——”

    是槍聲。

    晏雲開神情一凜，抬眼看向前方。

    他來時隨身帶著手提箱，箱子不大，此時隨意扔在腳邊。晏雲開俯身將箱子重新提上，心想還好這東西先前沒讓鍾一琥給他提，不然現在自己連個保命的東西都沒有。

    他又繼續朝前走，不多時，前麵出現一團小黑點，那黑點越來越近，竟是四個相互攙扶著奔跑而來的人。他眯著眼，朝那些人揮了揮手，那些人沒有看見他。

    晏雲開拿出三清鈴，鈴聲微弱，卻能夠傳出去很遠。那四個人終於發現了他，朝他奔來，待更近一些時，晏雲開赫然發現晏薔就在其中。

    “雲開……”晏薔此時竟顧不得驚訝侄子為何在此，連忙道，“快跑、快跑！”

    包括晏薔在內的這四人皆是一身作戰服，臉色被凍得發白，眼神卻很堅毅，透著一股子倔勁兒。大抵也隻有這種人能夠突破迷障，來此險境吧。

    “那隻怪物正朝著這邊行動。”晏薔喘著氣。

    晏雲開從手提箱中找出幾張現成的護身符，分給他們，快速叮囑道：“你們朝兩點鍾方向走，我來的路上做了記號，在枝丫上係了紅繩，你們順著記號走，應該能遇上部隊的救援人員。”

    晏薔疲憊至極，聽到這話，表情一變，警告道：“你和我們一起走。”

    “好，我殿後，稍後就跟上。”晏雲開安撫地朝她笑了一下。

    “不行！”晏薔不放心。

    晏雲開很認真地看著她，嘴邊掛著淡淡的笑，說出的話很堅定：“小姑，別耽誤時間。你知道我們家的家傳，不必擔心我。”

    晏薔看著其他三個戰友，最終咬著牙，點了點頭，領著他們走了。

    “阿嚏——”晏雲開吸了吸鼻子。

    遠方山丘後漂浮出一縷黑色霧氣，隨之一團巨大的人形黑霧飄了出來。

    晏雲開迅速從手提箱中抓出一把朱砂，在雪地上畫了一道複雜的符文，他雙手在胸前結印，霎時間空氣細微波動，半空中浮現出一方淺金色的太上老君敕令印。

    魘移動的速度非常之快，晏雲開在符文上落下方印，轉頭就跑。

    雪地上符文發出金光，光芒蔓延開來，覆蓋範圍在周圍近百米。魘觸碰到光芒，動作滯緩了一些，但依舊在向前。

    晏雲開這才發現這個區域中的大型法陣居然還有削弱別人術法效果的作用，眼瞅著魘越逼越近，他隻能一邊跑一邊晃動三清鈴，為自己爭取時間。

    “晏六——”一聲虎嘯穿透樹林，倏而，一隻體型龐大的東北虎躥了出來，跑到他麵前是急刹車，伏下身子。

    “謝了！”晏雲開翻身跨上東北虎的背，由著虎妖帶自己一路狂奔，迎麵而來的風將臉刮得生疼。他被風吹得眯著眼，忽然餘光瞥見一個熟悉的身影，轉頭看去，黑色大衣從天而降，蓋住了他的臉。

    溫暖之中，晏雲開深呼吸，鼻息之間彌漫著一股淡淡的香。像是家中慣用的沐浴露的香味，又像自己常用的冷淡男香。

    趙盜機也來了。他想到了這一點，不知為何，低下了頭，唇邊掛著一抹溫柔的笑。

    “安全了。”兩分鍾後，鍾一琥伏身讓晏雲開下來，“我去幫趙盜機，你安排一下那群和尚和道士，超度的環節就交給你負責了。”

    晏雲開點點頭，道：“小心些。有人將雷池陣法改造成另一種大型法陣，除了囚住魘之外，也能夠削弱外來者的術法力量。”

    鍾一琥抖了抖耳朵，表示知道了，矯健的身軀一竄而出，四爪之下騰起雪沫。

    趙盜機覺得有些不對勁兒。

    從他踏進這個法陣的第一步起，就有一種很不舒服的感覺，內心下意識地抵觸這一片區域。

    眉間的記憶禁製又在閃光，趙盜機用大拇指指腹抹過眉間細痕，這會兒顯然不是整理零碎記憶的好時候，他壓下禁製的躁動，抬起眼來，冷冷地望著不遠處那隻人形怪物。

    趙盜機虛抬雙手，掌心相對，催動法力。一時間，地上積雪飛上空中，聚集擠壓，化作水，又凝成無數堅硬透明的冰錐。他隨性地揮了一下手，冰錐尖銳的頂部全部朝向魘，下一刻，無數冰錐如急箭般向魘刺去。

    冰錐穿透了魘的軀體，帶出數縷黑霧，人形千瘡百孔。

    趙盜機皺了皺眉頭，不消一會兒，這人形怪物身上的洞已經被填補上，溢出的黑霧又會被吸回軀體中。

    魘無聲無息，飛速朝他逼近，趙盜機輕踮腳尖，從半空掠過，一個輕盈轉身，站在了它的後頭。

    東北虎從魘的前方襲來，利爪撕開它的身軀，那殘缺的身軀飄遠，同樣不出多久就又聚合在一起。

    魘主動分化成兩個軀體，一個對著東北虎，一個對著趙盜機。寒風忽起，風聲獵獵，如萬鬼齊哀，嗚嗚聲中隱隱含有怨恨之感，迷惑著眾人的靈魂。

    “注意一些！這隻魘想引出我們心中的怨，好借機吞噬我們！”鍾一琥怒吼一聲，虎嘯聲和風聲融在一起，“你怎麽了？！”

    趙盜機眉心的禁製竟發出一道強光，他悶哼一聲，忍下這一刻劇烈的痛苦，暗自為這不合時宜的解封憤恨。

    ……憤恨？

    察覺到這一點，趙盜機驀然清醒，為何是憤恨？

    那隻魘化出四道分身，從四個方位圍觀趙盜機，趙盜機雙手向下一壓，雪粉掀起，茫茫白色中，他躍身而起，卻在落地的瞬間注意到周圍的法陣，晃了一下神。

    臉側被黑霧劃過，流下暗紅的血絲。

    ……我這段被封存的記憶，竟是憤恨的來源嗎？

    腦中一下子湧起眾多久違的畫麵，腦袋像是要炸開一樣，趙盜機單膝跪在地上，捂著眉心的細痕，強烈的光芒從他的指縫露出來。

    “該死，你的記憶為什麽這個時候恢複！”鍾一琥看明白他出了什麽情況，衝上前去，護在他身前，防備魘乘虛而入，攻其不備。

    趙盜機痛苦萬分，眉心的記憶禁製在這一刻脫落，刺眼光芒籠罩了他的周身。

    一聲清嘯劃破山際，趙盜機恢複原身，騰空而上，一雙金黃獸瞳平靜冷漠，垂眼看著地麵上的情況。

    “臥槽……”鍾一琥抬起頭看著，虎軀一震，“臥槽！”（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