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偃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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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晏雲開看到這裏,便不願再看下去了。他雙手插在睡衣兜裏,漠然地看著茶館包廂中這些人,聽著他們仔細謀劃如何引誘白龍入陣,不禁低下頭、垂眼,心髒仿佛被人捏在掌心玩弄,百般千般地疼。

    趙盜機冷眼旁觀,比他還像一個局外人。片刻後,趙盜機握住他的手腕,施法掐訣。

    時空扭轉。

    烏雲壓城,風聲蕭蕭,草木搖擺,落葉滿天飄揚。一個巨大的法陣落在村落中,按照二十八星宿的位置排布,是改造變幻之後的雷池陣法。

    四周皆是低矮房屋,趙盜機攜著晏雲開站在高處,看著下麵雙方廝殺。

    白龍呼嘯而過,繞著法陣邊沿飛了一周,卻無法飛出去,憤怒嘶吼,利爪朝下方術士揮去。張僧繇立在陣眼,從容淡定,他的背後走出來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神情桀驁。

    大和尚和少年無聲對峙,驀地,那少年痛苦地發出一聲龍吟,化作一條白龍,與原先的白龍纏鬥在一處。

    “他就是你弟弟?”晏雲開看著空中兩條白龍你來我往,數招之後,已經分不清哪條白龍是哪一個人了。

    趙盜機目光寂寂,看著上空,低沉地應了一聲。

    “到這兒了算了吧,不必再看了。”晏雲開溫和地說,眼神很柔軟、坦誠,“我不想看到你受傷的樣子。”

    趙盜機沉默地對上他的眼睛。

    晏雲開笑了笑:“有的時候,知道了結局,再去看過程,往往會讓人覺得更加殘忍。唔,民國是個很矛盾、又很特別的年代,難得見一次,你能帶我看看其他的麽?”

    “……你想去哪兒?”趙盜機箍住他的手腕。

    “嗯,有辦法找到我的上一世嗎?”晏雲開突發奇想。

    趙盜機不由愣了一愣,微微皺眉。

    晏雲開見他不答,明白這個要求可能讓他為難了,便體貼地擺擺手,打了個嗬欠,道:“不行就算了,我也隻是好奇而已,我們回去睡吧。現在應當很晚了。”

    天空響起雷鳴,落下雨來。

    白龍柔軟的腹部被對手劃破,濺出一條血線,它在空中一滯,隨後弓起背脊,更猛地朝前方衝去,卻是避開了另一隻白龍,朝著陣眼中張僧繇的位置發動攻擊。

    那雙金黃色的獸瞳染上血色,所過之處,術士們無一不被法術波及,束發的青年瞪圓了眼,眼中滿是驚恐之色,成為白龍利爪之下的一縷亡魂。

    張僧繇的法器是一根禪杖,他一手佛珠,一手禪杖,僧袍在風中獵獵作響,在白龍衝擊而來時,揮動手中禪杖,刺眼光芒如同一柄利箭,向白龍的龍瞳刺去。

    晏雲開倏地閉上眼睛,

    趙盜機淡淡地說:“別看了,走了。”

    “啊?回去了?”

    “不。”趙盜機抬手探入晏雲開的胸口,接觸處漾開清淺水紋,他觸碰到晏雲開的魂魄,開始定位,“滿足你的願望。”

    靈魂被人直接觸碰的感覺非常奇怪,晏雲開顫了一下,竟然臉頰發熱,胸口發漲,有一絲情動。

    “好了沒?別耍流氓。”晏雲開咬了咬牙。

    一縷金光從趙盜機的手所觸碰的地方溢出,趙盜機提醒:“走了。”

    眼前畫麵晃動,空間開始扭曲。

    雨在下。

    土地泥濘,地麵上流淌著黑紅的血水,隨處可見殘破的屍體、斷肢、被丟棄的行禮、甚至槍支。斷壁殘桓,不少地方燃起了火,在淅淅瀝瀝的雨中,火焰跳動著,漸漸地熄滅了。

    橫屍遍野,萬鬼哭嚎,在這曾經風姿繾綣的金陵。

    一場雨洗滌著這座傷痕累累的城市。

    直麵這樣震撼的悲劇,晏雲開茫然地站在雨中,久久不能言語。半晌,他皺起眉頭,搖著頭,睜大了那一雙鳳眼,晶瑩的淚水從眼眶滾落。

    淚水不需要醞釀,毫無預警地,趙盜機第一次見到晏雲開哭。

    遠處,一個瘦削的身影蹣跚而來,怔愣半晌,雙膝一屈,跪在地上。那個青年做道士裝扮,梳著發髻,臉上滿是塵土,幾乎要讓人看不出原本模樣,隻是那一雙鳳眼精亮,閃著堅毅的光。

    晏雲開踉蹌著退後幾步,被一塊石頭絆了一下,猛地向後仰,一旁趙盜機及時拉住他。

    晏雲開驚詫地看著那個跪在地上的青年道士。

    青年道士低著頭,咬破手指,在地上畫了一道符。而後,他在自己胸間虛虛一抓,一道光芒自他胸口迸發,他痛苦地伏在地上,抽搐個不停,許久,才漸漸平息,掙紮著直起身來。

    他攤開手掌,手心上虛浮這一塊白色的玉石。

    “偃骨。”趙盜機啞著嗓子。

    “……偃骨?”晏雲開呢喃一句,悶哼,似乎察覺到抽骨之痛,不禁捂住胸口,跪在地上。

    青年道士將偃骨埋在地下,口中默念著什麽。一時之間,風起雲湧,天上烏雲逐漸散去,雨勢越來越小。

    太極虛影自偃骨埋骨之處擴散開,愈發地大,晏雲開和趙盜機也攏在其中,直到籠罩整個南京城。

    三清鈴的聲音響起來,風吹到的地方,鈴聲也隨之而至。

    這是一場超大型的超度法會。

    以胸中偃骨,渡萬民之魂。

    雨停了,雲中透出一縷陽光。

    青年道士緩慢地屈起身子,躺倒在地麵上,微笑著閉上眼睛。三清鈴自他手中滾落,沾了不知是誰的血,悲戚地顫動了一陣,消了聲息。

    晏雲開掙著爬了起來,趔趔趄趄地朝那個青年倒下的地方跑去,趙盜機跟在他後麵,總有一些不放心。

    “他很好看……是吧?”晏雲開眼角的淚痕還未幹,淡淡笑著問。

    趙盜機道:“好看。”

    晏雲開想去觸碰道士,想替他擦拭去臉上的灰塵,但他沒有辦法,他不屬於這個時空。

    青年道士側躺在地上,像是睡著了一樣,嘴角還掛著淺淡的笑容,神情安詳,透著一股書卷氣。

    晏雲開說:“這家夥抽骨渡魂,導致我這輩子胸口缺了東西,是吧?”

    趙盜機看著他:“是的。”

    “啊,這樣。”晏雲開哽咽了一下,壓抑著眼淚,“他太酷了。幸好他這麽做了。”

    “嗯。”趙盜機心中有一點觸動。

    晏雲開站起來,望著四周沉寂的都城,眉眼陰霾遲遲未散。鬱色漫上心頭,胸口空蕩蕩的,卻又發酸、發疼。他站著不動,一時魘住了。

    不知怎的,趙盜機心中疼了一下,深邃眼中終於浮現出明顯的不忍。

    趙盜機沉默著捧起晏雲開的臉,頷首,額頭抵著額頭,聲音低啞,帶著幾分溫和:“閉眼,該睡了。”

    晏雲開閉上眼睛。

    天光黯淡,世界色彩迅速收斂、扭曲,匯成法術的光芒,一聲清越的龍吟縈繞在耳邊,震蕩人的神智。

    房間燈光昏暗,隻在床頭留了一盞暖黃色的小燈,籠罩一方小小天地。棉被很暖和,床很軟,趙盜機單膝跪在床沿,將床墊壓得微微下凹。

    兩人一同睜開眼睛,額頭相抵,晏雲開看著趙盜機近在咫尺的俊臉,還未回過神來,一味發愣。

    “你哭了。”趙盜機低聲說。

    晏雲開連忙向後撤,用手背抹了把臉,果然濕漉漉的,他悶悶地說:“我去洗把臉,你先睡吧。”

    趙盜機撤掉房間的結界,晏雲開出去洗了臉,順便看了眼時間,已經淩晨四點多鍾。回房間後見趙盜機還坐在床邊,察覺到對方的視線,他隻淡淡道:“睡吧。”

    沒了調笑的心情,也沒了旖旎的心境,盡管同床共枕,但晏雲開安分地躺在一側,關了床頭的小燈,閉上眼睛。

    他滿心疲倦,睡不著,卻也不輾轉反側,隻是閉著眼,什麽也不願想,什麽也不願去回憶。

    趙盜機一動不動,好像是睡著了。

    天光將亮,晏雲開終於翻了一個身,麵朝著趙盜機,陷入了沉睡中。

    早晨七點半,外麵響起細微的動靜,遊黛黛女士起床做早餐了。

    八點,晏崇山和晏清也起來了,在客廳看電視,聊天。

    九點,汪裁起床洗漱,元氣滿滿地朝長輩們道了聲“早”。

    晏雲開睡得沉,將頭埋在被子裏,呼吸綿長。趙盜機睜開眼,躺在床上,看了他一會兒,最終沒有吵醒他,自己起床換了衣服,出去洗漱。

    趙盜機洗完臉,無法逃避,隻能是到客廳跟長輩們打招呼。

    遊黛黛女士招呼他吃早餐,汪裁坐在餐桌邊喝牛奶,朝他揮手:“我晏爹還在睡嗎?”

    “嗯。”趙盜機回道。

    汪裁奇道:“你們昨天挺早進房間的呀,他怎麽這麽貪睡?你們昨晚幹嘛了?”

    晏雲開才睡了三四個小時而已。趙盜機自然是不能說實話,簡單地回複:“他有些累,讓他多睡會兒吧。”

    頓時,遊女士的眼神就不對了。

    遊女士心疼兒子,又不好意思多問,拐彎抹角地提醒:“年輕人不要老熬夜,體力好也不行,很傷身的。”

    趙盜機沒聽懂其中關鍵,但老老實實地點點頭。

    汪裁開始胡說八道:“奶奶,都是晏雲開任性呢,以前呢,平時不加班就跟遊優出去喝酒,現在家裏有了趙叔,才收了心,每天準時回家吃飯。”

    遊女士一副“原來如此”的表情:“回頭我批評教育他。”

    趙盜機:“……”

    趙盜機不知道晏雲開以前的生活是什麽樣的,無從判斷汪裁有沒有說謊,但是現在每天回家吃飯倒是真的。所以,他隻是沉默,這般姿態像是默認了汪裁的說法。

    “生活還是穩定一點好,有個人看著雲開,我也放心了不少。”遊女士拍拍趙盜機的手臂,真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滿意,“好孩子,要和雲開好好過日子啊。”

    趙盜機在遊女士慈愛的目光下,艱難地回應:“……嗯。”(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