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5.天塌了也算沒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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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桶水自頭上澆下去,唐明琲腦袋登時清明了不少。酒意散去,昨夜的思緒也逐漸回了籠。於是,他愈發的覺得自家夫人那日渾身上下,每一句話都透著一股子的不對勁兒。
    咚咚的敲門聲打斷他的沉思,唐明琲麵露不悅,眼神凜凜的朝門口一瞥,看得順意一個哆嗦,忙低下腦袋輕聲稟了句:“爺,王妃請您過去用膳。”
    “知道了。”他蹙著眉,從浴池中跨步出來,利落的穿衣束發,舉步朝主院走去。
    璟王府不算大,僅有八個園子。但是由於璟王獨寵王妃,沒有妾室,索性也就顯得空曠起來。與其他王府的雍容華貴比起來,璟王府頗為雅致,府內的一草一木皆是璟王妃親手布置。陰陽錯落,曲徑通幽,可以說是五步一個景,十步一重天。
    唐明琲住在地方在東苑,周圍種著稀稀落落的竹林,竹林中間是一條碎石小路,沿著這路穿過去,不過半盞茶的時間就能走到主院。
    而這一路上,他都有些心不在焉,步子也是帶著些踟躕,渾身隱隱散著冷意。半盞茶的路程生生要走成了一炷香。
    順意張了張嘴,有心提醒,可卻被自家世子那渾身的冷氣生生凍住。隻得磨磨蹭蹭的跟在他身後,連大氣也不敢喘一聲,就連腳步都輕的跟飄似的,生怕出了丁點聲響一不小心惹了主子。
    而此時,主院的暖香居裏頭,璟王妃阮翎苒正眉目含笑的替自家夫君斟茶,一邊遞上茶盞,一邊打趣他道:“這是出了何事?眉頭緊鎖的,惹得妾身都不敢近您的身了!”
    璟王唐元垏抬手揉了揉眉心,隱去了麵上的陰鬱之色,道了句:“還不都是因為那元淮,這一路從西北進京,所到之處,必鬧匪患!”
    這謀反謀得大張旗鼓,確實令人頭疼。
    阮翎苒幽幽歎了口氣,無奈道:“都是皇權鬧得,若非父皇當年……也不至於鬧得你們兄弟相爭,手足相殘。還害明琲與你我骨肉分離整整八年……”
    想到當初,她眼圈不僅發紅。
    大縉元年,瑨元帝癡迷長生秘書,因忌憚其子璟王文韜武略,深得民心,唯恐他威脅皇權。
    不僅打壓推舉他為儲君的大臣,而且趁邊境動亂,以護國之名將他逐回封地,並扣留尚且三歲的世子唐明琲於宮中。表麵上冠冕堂皇的說小世子深得隆恩,而實則卻是作為牽製璟王的質子。
    這一留,便是五年光景。直到先皇病重,旭王謀逆逼宮,襄王被逼無奈,打著清君側的名號繼承皇位,才終於將一母同胞的弟弟瑾王召回京都,闔家團聚。
    而當年的禍根卻是深深的埋了下來。旭王雖已伏誅,他的胞弟淮南王卻還在。十年來的韜光養晦,早已讓當年的幼狼褪去怯弱的皮囊,漸漸露出尖利的爪牙。
    皇權之路,從來都是踩著自己人的鮮血踏出來的……
    唐元垏看著嬌妻黯然神傷的模樣,將她摟進懷裏,柔聲安慰道:“苒苒,沒關係,一切都過去了……”
    唐明琲一進門,就看見自家爹娘這副恩愛兩不疑的模樣。他挑了挑眉,輕咳一聲道:“兒臣給父王娘親請安。”
    阮翎苒一聽自家兒子的聲音,忙從男人懷裏掙出來,佯裝出一副氣極的模樣來,瞪著眼嗔道:“你還記得有我這個娘親在啊!回京幾日了,也不見個人影,一回來就是大半夜,還一身酒氣!與你父王一般,就知道惹人記掛!”
    無辜受累的某人斜睨了自家兒子一眼,萬般不滿盡在這一記眼刀裏。
    唐明琲自知理虧,垂眼摸了摸鼻子,道了句:“是兒臣的錯,娘親別生氣了,當心身子。”
    “罷了,就饒你一回!”阮翎苒不是得理不饒人的主兒,見他服軟,便抿了抿唇角,朝門口的小廝吩咐道,“傳膳吧!”
    葷素有序的小菜被一盤盤端上桌,唐明琲看著眼前的筍絲眸色微沉,夾了一口就著飯嚼了嚼,土腥氣有些濃。
    他眉頭微蹙,想著,這王府裏的廚子當真該換了,竟然還比不上她的手藝。
    吃了幾口,愈發覺得飯菜難以下咽,索性幾口將碗中的米飯咽下,放下了碗筷。
    阮翎苒蹙著眉,關切道:“可是不合口味?要不讓廚房再送兩樣小菜來?”
    送來再多,也不是她的味道。
    唐明琲搖搖頭:“不必了,兒臣吃好了。”
    唐元垏看了他一眼,眸色微深,待到用罷飯,朝他道了句:“你隨我到書房來。”
    唐明琲應了一聲,跟在父親身後,進了書房。
    自家兒子的秉性,唐元垏多少還是了解幾分的,這副食不下咽的模樣,分明就是身在曹營心在漢。
    “你同為父說實話,可是你那邊的部署出了什麽意外?”
    唐明琲看了自家父王一眼,十分果決的回答道:“不會有意外。”
    唐元垏點點頭,囑咐道:“明琲啊,你的私事為父本不想多問,但是你要拿捏好分寸,眼下京都形勢嚴峻,萬不可掉以輕心!”
    “兒臣明白!”他頷首道。
    就在這時,外頭的小廝上氣不接下氣的一路小跑到書房門口,慌慌張張道:“王爺,宮裏頭來人了,說是錦官城出事了!”
    錦官城是距離京都最近的府城,雖算不上多繁盛,但地處扼要,算的上是京都的一層護甲。
    錦官城若是出事,京都便岌岌可危!
    但眼下,唐明琲心裏頭擔心的卻不是這些,而是在錦官城不遠的人。
    他心頭莫名一慌,一把拉開書房的門,扯過那通報的小廝問道:“出了何事?”
    “世、世子!”小廝一愣,顯然是被他周身的戾氣嚇住,連話都說不利索了。
    唐元垏蹙著眉,見他這副明顯失態的模樣,沉聲道:“明琲,鬆開!”
    唐明琲這才意識到自己方才的不妥,斂了心神,鬆開手,與那小廝道:“你且快說,究竟出了何事!”
    小廝咽了口唾沫,才磕磕巴巴道:“回王爺,世子爺,宮……宮宮宮中來人傳話說,說……說樺川河破堤了!錦官城以及附近的四鎮八村,均遭洪災,不少百姓家毀人亡,眼下不少流民已經朝京都方向過來了,皇上請王爺速速進宮!”
    樺川河破堤……
    四鎮八村,均遭洪災,不少百姓家毀人亡……
    唐明琲身子一晃,失手打落了一旁的筆洗,砰的一聲,瓷片崩落一地。
    腦子裏的一直緊繃著的弦突然斷了去,理智仿佛被瘋狗給吃掉了。他衝出書房,顧不得身後父親的喊聲,跌跌撞撞的跑進馬廄,牽過踏雪,揚鞭策馬,直直衝出府門。
    他腦子裏混沌一片,隻知道身體裏的每一滴血,每一根神經都在叫囂著,去見她,去見她!
    急切的念頭如同滾熱的水,沸騰在他的身體裏。握著韁繩的手微微發顫,就連身下的踏雪也覺察到了他的不安,拚命的蹬著四蹄。
    京都城外,成群的流民衣衫襤褸,渾身狼狽的縮在臨時搭建的草棚底下,神色裏還殘留著絲絲絕望與悲戚。
    唐明琲勒住馬,眼神掠那一張張陌生的臉孔,仿佛在尋找著什麽,直到最後,他眼神裏的那絲期盼全然破碎。
    她怎麽可能會來尋他呢……
    他苦笑一聲,心髒仿佛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捏住,疼得他不知所以。
    踏雪不安的踏著蹄子,腦袋一甩一甩的,似乎再問他,還去嗎?
    他的命在那,怎麽能不去呢……
    連夜狂奔,頂著一路風雨,唐明琲終於在兩日後趕到了樺川鎮。
    整個鎮子已經被附近駐紮的守軍肅清,百姓已經被疏散到了軍營附近的難民所。洪水也被引流排放到了附近地勢低窪的村子裏。
    而通往小江村的唯一一座石橋,早已被大水淹沒。
    放眼望去,所見之處隻有一片褐黃色的汪洋……
    雨還在下著,但因起了風,勢頭已經弱了許多。浪頭卷著水中的殘木斷枝,人畜浮屍,起起伏伏。遠處還能零星看見幾個淹沒在水中的屋頂,以及巴著木盆掙紮的幸存者……
    他站在鼓樓上,身上的蓑衣已經被雨打得破敗,衣衫盡濕,雨水順著頭發臉頰留下來,哪裏還有世子爺往日的威儀。
    駐守在錦官城的張副將盯著他看了半晌,才認出眼前這人是璟王世子,忙不迭跑上鼓樓,朝他拱手一禮:“末將參見世子爺。”
    唐明琲回頭看了他一眼,漆黑的眸子仿佛失了焦距一般,他抬手指著小江村的方向問道:“小江村,可有人生還?”
    張副將垂下眼,麵露悲戚之色:“稟世子,暫無發現。”
    唐明琲隻覺眼前一黑,仿佛所有氣力,連帶著他的靈魂都被狠狠扯出了體外,他猛的退了兩步,被身後的人一把扶住。
    “世子爺,您沒事吧?!”
    沒事,天塌了也算沒事嗎?!
    他眼底猩紅,看著那翻滾著的渾濁泥漿,問道:“有什麽辦法能進村嗎?”
    張副將麵露難色,想了半晌,答道:“如果世子非要進村,可以走樺川山的後山,那後山連著小樺山,可以進村。”
    小樺山……對……
    也許你沒事,你那麽聰明,一定知道躲的,沒準上山了說不定,對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