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0,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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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清宮裏,紫檀雕龍紋的椅座上,皇帝麵目沉沉,眼底裏盡是不悅之意。
三皇子進來的時候,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情形。
他停頓了片刻,心思千回百轉,長長呼出一口氣,這才快步走了過去,到了台階下,給皇帝請安。
皇帝坐在上首,看著下麵跪著的三皇子,他摩挲著食指上的白玉扳指,忽地冷笑一聲道,
“給朕請安?朕能安的了嗎?不被你們這些孽障氣死就已經是朕命硬了。”
三皇子心底一凜,惶恐的跪在那裏,五體投地,“父皇息怒,如果兒臣做了什麽讓父皇不開心的事情,請父皇明示,兒臣一定改。”
不管如何,不管是不是他的錯,先請了再說。
他的這位父皇輕易不動氣,一動氣那就是要人頭落地的。
“周愛卿,你把那民婦的口供給三皇子看看。”皇帝平靜無波的聲音響起。
垂手侍立在下方的周大人將手中的卷宗遞給了三皇子。
皇帝沒叫三皇子起身,於是,他隻能跪著看那些卷宗。
才看了過半,三皇子臉色大變,惶恐地道,
“父皇,這……都是兒臣無能,馭下不嚴,沒想到,沒想到府上的詹事竟然如此膽大妄為,做出這樣滅絕人性的惡事……”
三皇子直接將程詹事給推了出來,直接將他定了罪。
或者,也可以說,三皇子這是快速的將程詹事定在了那個萬惡的姑子廟的案子上。
同時也把自己定在馭下不嚴上頭,既給自己定了罪,但也僅僅就這一樁罪過。
皇帝不動聲色說道,
“你確實無能,聽起來不是一天兩天了,那程詹事日日在你跟前當差,你竟無所覺。”
三皇子心中一驚,腦中猶如一鍋即將沸騰的開水,嘩嘩作響,抬頭,就見到一雙帶著冰寒意的眼睛直直望過來,自己心底的那點秘密仿佛如雪見火一般被人洞察。
他連忙垂首,恭敬又惶恐地道,
“兒臣有罪,請父皇降罪,兒臣回去一定將程詹事送到府衙,並安撫好那些受害的婦人。一定善待她們。”
三皇子心頭一陣悲哀,有這樣一位時時如同巍峨高山一樣,令人仰止的父親,也不知是自己的幸還是哀。
他跪在下方,一動不敢動。
“陛下,外頭承恩公世子與鎮北王一同求見。”門外,有小太監進來稟報。
“準了。”皇帝口中吐出兩個字。
蕭徴與許晗聯袂進殿,齊齊給皇帝請安。
許晗帶著人去了深山老林將庵堂給拆了,又帶著東西匆匆趕往京城,到了宮門口的時候,天色都已經快要暗下來。
正巧,碰到了同樣要進宮的蕭徴。
“陛下,關於私鑄銅錢案,已經有了進展。”
許晗起身後,朝皇帝稟報。
皇帝看了眼還跪在地上的三皇子,淡然道,“稟。”
“今日京兆尹周大人派人來金吾衛見臣,想請臣去幫忙捉拿犯人,本來金吾衛與京兆尹各自當差,臣不應該逾矩。”
“但周大人說案子非同小可,捉拿犯人之地是在深山,臣想著,總是為民除害,於是,就答應了。”
“臣本以為不過是一個舉手之勞,沒成想,竟然是案子連著案子。”
三皇子縮在袖子裏的手緊緊捏著,心隨著許晗的稟報一寸寸的往下沉,最後,那腳也不知是麻木,還是因為地板太涼,或者跪的太久,沒了半點知覺。
他這個時候又不能隨意的打斷許晗的話,那隻能說明自己心虛了。
他咬著後槽牙,心裏恨毒了許晗,過了今日,如果有機會,他一定會像當初鏟除霍家一樣,將鎮北王府給除個幹淨,讓許晗跪在他的腳下求饒。
許晗仿佛沒感受到三皇子的恨意,她拍拍手,外頭有兩個金吾衛的士兵抬著一箱子東西進來。
“陛下,臣本以為不過是抓幾個拐騙婦女,逼良為娼的師太。”
“可臣萬萬沒想到,這些師太,將那淫庵建在深山老林裏,竟是為了某些特定的人服務。”
“這些人,就是私鑄銅錢的工匠!”
她走到那放下的箱子邊,打開,拿出裏頭的一個銅模,交給侍立在皇帝邊上的崔海,請他轉呈皇上。
“陛下,臣到那庵堂的時候,裏頭正好有男子正在……”
她頓了頓,一臉憤然,悲憫,“可憐那些不肯屈從的女子,已經被打的遍體鱗傷,不堪入目,就算屈從了,也不過如行屍走肉一般的度日。”
“那些誘拐婦人的人簡直比畜生還不如。”
“至於那些被服務的男子,臣初初的審問後,翻了小半座山,到了他們棲身的地方,就發現了這個……”
她指著皇帝正在翻看的銅錢模具,裏頭鑄造好的銅錢數不勝數,還有許多的銅汁,鐵汁之類的,因為數量太過龐大,臣剛剛已經讓稟明陳指揮使,讓他派人去將東西都運下山來。”
皇帝靜靜地看著許晗,良久後,他問道,“你辛苦了,這一路上,你可曾審問過那些犯人。”
許晗拱手道,
“臣確實粗粗的問過,那些人見道官府的人,都慌了神,他們招供供出了幕後指使,說是已經被滅口的趙四,可臣不相信……”
皇帝將銅錢鑄模放在手中翻來覆去的看著,又將那些銅錢仔細的辨認,“為何不相信……”
許晗‘撲通’一聲跪了下去,隻是垂著頭不說話。
皇帝放下手中的東西,“有什麽不好說的,這是你經手的案子,就是查出天大的事情,你還能隱瞞下去不成?”
許晗頭垂的更低,邊上站著的蕭徴忽然走到箱子邊上,彎身下去,‘咦’了一聲,拿出一塊腰牌,走到三皇子的身邊。
“殿下,這仿佛是三皇子府上的腰牌呀。”他一臉茫然的舉著那腰牌,又一臉不可置信的看著三皇子。
上首,皇帝的臉忽然沉了下來,帶著天子的凜然,淡淡地瞥了一眼三皇子,“三兒,你剛剛說程詹事做的事情和你無關,那你解釋解釋這腰牌是怎麽回事?”
三皇子連頭都不敢抬,隻覺上頭皇帝的眼光漫不經心地掃了過來,像利刃一樣在背脊刮得生疼。
他忽然想起從前皇帝對他的好,仿佛是在夢裏一樣,果然最是無情帝王家。
當初皇帝能對他百般寵愛,如今就能將著寵愛收回,給的隻是厭棄。
他不禁挺直了背脊,沉聲稟報,“回父皇的話,兒臣確實不知這令牌的事情……”
他頓了頓,膝行了幾步上前,
“父皇,兒臣的確有失查之罪,可這私自鑄造銅錢,這事太大了,會動搖東元朝國本的事,兒臣怎麽敢做?”
“兒臣舔為皇家子,怎麽會做下這樣的事情,還請父皇明察。”
皇帝端起邊上的一隻粉彩八寶紋茶盞,茶蓋一下,接著一下一下地磕著碗沿。
三皇子隻覺背上的汗水一重複一重,那磕碰聲敲擊在他的心口上。
麵對皇帝一如既往的精明和犀利,三皇子模糊地意識到,也許,今日就是他的末日了。
私自鑄造銅錢,如果一旦栽在他的頭上,那麽,他將萬劫不複!
當初霍家的案子,父皇願意保他,不過是因為霍家功高蓋主,綿延了這麽多代,已經觸到了父皇的底線。
所以父皇沉默了,默默的將他保下來。
而且,他是父皇的孩子,又加上,當初許均帶著人,將礫門關收了回來,將敵寇趕出了國土。
可今日,如果私鑄銅錢案一旦和他扯上關聯,這是動搖國本的大事,而且,他造銅錢做什麽?
那麽多的鐵,從哪裏來?
要知道,造銅錢的材料都受到朝廷的管控。
能造銅錢,是不是就能造武器?
所以,他絕對不能承認,打死也不能承認。
三皇子的內衫整個貼在他的後背上,額前的汗水他不敢去擦,隻能任它蜿蜒而下。
皇帝仿佛沒看到三皇子的不自在,手指在禦案上敲擊著,幾乎用耳語般的聲音說道,
“你府上的詹事做下的事情,你說沒發現,失察,那當初太子妃娘家人做下的事情,你怎麽不說太子失察,而是把所有的事情都往太子身上推?”
三皇子本來挺直的背脊忽然塌了下去,比剛才更加的惶恐,他的額頭抵著地麵,重重的叩了一個頭。
他就是傻子,也知道皇帝到底是什麽意思了。
原來,這就是秋後算賬?
他心頭有些不甘,曾經所有的一切離自己那麽近過,現在……
三皇子雙眼緊閉一下,額頭重重地磕在堅硬的地麵上嘶聲道,
“程詹事身為王府的官員,卻失了臣子的本分,忘記父皇當初讓他來王府的職責。”
“指使家人拐騙婦女任人淫樂是為罪其一。”
“私鑄銅錢是為罪其二,條條都是誅九族的大罪……”
“兒臣雖是無心之過卻也難逃罪責,伏乞父皇聖心獨裁……”
“至於當初太子妃娘家做下的事情,兒臣今日對於太子哥哥的處境深有體會。”
皇帝緩緩靠在楠木圈椅上,明亮的燭火卻映得他的臉龐陰暗不明。
他長長地吐了尤其並沒有搭話。
“陛下,臣有話要說。”
蕭徴微躬著身子,上前道。
皇帝閉著眼睛,“說。”
“三皇子說都是程詹事的過錯,臣卻不讚同。一……”
他豎起一根手指,圍著三皇子轉了一圈,
“程詹事在三皇子府做詹事,可也隻是一個小小的詹事,他如何能夠指使侍衛?讓他們去給自己私鑄銅錢的窩點做看守?”
“是,有錢能使鬼推磨,殿下當然可以說那些侍衛是為了錢去幫著程詹事。”
“隻是,殿下,那麽多的侍衛不能當值,難道說殿下就一直沒辦法發現?”
“你又不是瞎子!”
“更何況,皇子出行,該有的儀仗一直不少,少了那麽多的侍衛,怎麽擺的起來?”
他又圍著三皇子轉了一圈,把三皇子轉的有些眼暈,可不得不打起精神來辯解,
“侍衛也有輪值,再說那麽多的侍衛,我哪裏知道那些不見。”
蕭徴手一拍,故意齜牙咧嘴的笑道,
“那就更有問題了,你說不認識侍衛,我相信的,就是我們府上的下人,我也是認不全的。”
“可你不認識,難道你的侍衛統領也不知道嗎?”
“當值的人少了,他都不說一聲?
他背著皇帝的眼睛裏閃過一道寒芒,悠悠歎道,
“那我真的要為陛下可憐了,他這麽英明神武的一個人,竟然養了你這麽一個兒子。”
“府中上上下下沆瀣一氣,你作為主子,竟然都不知道。”
三皇子睜大眼睛瞪著蕭徴,說不出一句話來。
他是承認自己無能,還是承認自己無能?
不管承認不承認,都是一個巨大的坑。
承認了,自己無能,握不住府中的臣子。
不承認,那就是說這件事情和自己有關,他們都是受了自己的指使,才勾連一氣的。
蕭徴又走到了那箱子邊,彎身又拿了一塊牌子出來,這次,是永毅侯府的牌子。
他將牌子恭敬的遞到崔海的手裏,
“陛下,這塊牌子臣認識,是永毅侯府的,既然放在箱子裏,想來也是小王爺搜過來的。”
許晗接著蕭徴的話頭,從善如流的接過,“是,是在私鑄銅錢的窩點搜查道的,如今所有的人都在宮門外麵,等候陛下的發落。”
蕭徴笑了笑,意味不明的看著三皇子,
“殿下府中的事情管不住,就連自己的舅舅,也是管不住!”
“還是說,這件事分明就是殿下指使的。”
“否則,一個詹事,從哪裏得到的母錢?那趙四,怎麽就能那麽快的被人滅口?”
“一個王府的詹事,有這樣大的權利嗎?那清水鎮的父母官,為何要聽他的?”
“還是說,因為他許諾了什麽好處?”
“至於那失蹤了的趙四娘子,怎麽進的府衙大牢?又是怎麽下藥,一直到小王爺去了才被發現?”
蕭徴的問題,一個個的甩在三皇子的臉上,讓他招架不住。
三皇子強自鎮定的跪在那裏,指天指地連連叫屈,
“父皇,兒臣委實不知道是怎麽回事?兒臣確實是無能,請父皇剝了兒臣的王位,兒臣不配得到王爺該有的配置。”
“兒臣真的一點私心都沒有,若是有一點私心就讓兒臣不得好死。”
邊上一道清冷的聲音接道,
“殿下,舉頭三尺有神明,有些誓言還是不要隨便發的好,若是實在要許一個的話,就許諾你今天但凡說了一個字的假話,就讓你失去你最為想要的東西,如何?“
三皇子最想要什麽?皇位啊。
他這麽多年汲汲營營,不就是想把太子給拉了下來,自己坐上太子儲君的位置,將來更有機會坐上那把龍椅,醒掌天下權。
許晗眉尾一揚,連頭都沒回嘴角就微微抿起。
“陛下,這些證據直指三皇子,可三皇子說他冤屈,畢竟,這些隻是物證,不能說話,何不將那些被抓之人,甚至永毅侯一同審查,總有辦法讓他們說真話的呀。”
皇帝手一揮,有些疲倦地道,
“好,這事就交給你和蕭徴,再會同徐愛卿一同審理,朕要看到實實在在的案卷。”
……
乾清宮裏,三皇子退了出去,皇帝坐在上頭,怒氣未消。
他一直以為自己算是個好君父,雖對太子嚴苛了些,但那是因為他將來要繼承大統,江山社稷,不是兒戲,是以,他才處處嚴加教導。
可對於其他幾個皇子,他自認為是一個好父親。
他也是皇子,他雖是嫡子,皇子間的明爭暗鬥,從他出生起就沒有消停過。
但他運氣好,最終得到了皇位。
他沒想到,他的寬容,竟縱容出這樣一個東西來。
私鑄銅錢,他想幹什麽?
真是太令人心寒,也太令人失望了。
他看向下頭還沒離去的蕭徴,以及許晗,正要說話。
就在此時,乾清宮外,響起了異樣的聲音。
皇帝眉頭動了一動,目中射出怒焰,
“崔海,出去看看,到底是誰這麽大膽,竟然在乾清宮外喧嘩吵鬧。”
站在角落的崔海應了一聲,輕手輕腳地退了下去,不過片刻回來輕聲稟報,
“陛下,是惠妃娘娘在外麵哭著求見,惠妃娘娘聽聞三皇子觸怒了陛下,來請罪來了。”
崔海從小就跟在皇帝的身邊,對皇帝的性情,脾氣十分了解,見皇帝神色不善,立刻道,
“陛下若是不想見娘娘,小的這就去請娘娘先回宮去。”
皇帝手指在桌上敲了敲,重重地哼了一聲,
“讓她進來,朕倒要聽聽,她到底如何的請罪!”
崔海低聲應是,退出去將人帶進來,隻是心裏卻不免有些同情惠妃了。
惠妃並未按品大妝,而是將卸了釵環,一頭青絲,披在腦後,身上穿著樸素的一群,此刻,正用帕子按著眼角,淚,無聲的流下來。
就算如此,惠妃依然看起來明豔。
惠妃一進來就跪下了,聲淚俱下地哭訴道,
“陛下,臣妾聽聞三皇子府上的詹事做下了罪不可赦的惡事,求陛下給皇兒一個公道,這事定然和皇兒無關的。”
皇帝冷冷地打斷淑妃,
“這件事,你是怎麽知道的?朕不過是叫了三皇子進來問話,你倒是消息靈通的很,三皇子前腳從朕這裏離開,你就來了。”
“朕倒想問問你,到底是從誰口中得知的消息?
莫菲你一直命人盯著三皇子府的動靜?還是說,你一直派人盯著乾清宮的動靜?“
惠妃心頭一凜,這可萬萬不能承認。
盯著三皇子府雖說沒錯,可到底並不名正言順。
窺視乾清宮,那就更是大忌,死罪。
惠妃全身一震,哪裏還敢再哭,忙張口解釋,
“陛下息怒,臣妾哪裏敢做出這等大膽妄為的事情。
是三皇子身邊的隨從,送了口信到臣妾的麵前來,臣妾心中一急,隻想著求陛下做主,就鬥膽來了乾清宮。“
“乾清宮是朕處理政事的地方,就連瑜貴妃也不敢輕易來乾清宮擾朕,你倒是好大的膽子。”
皇帝滿腔怒火正無處可泄,惠妃這麽巴巴地送上門來,正好做了出氣筒。
皇帝一發怒,惠妃垂著頭,額頭抵著地板。
皇帝眼中浮現一絲冷寒,卻沒有多少什麽,隻是直起身子,看向惠妃,
“惠妃,你自個想明白道理,再想想,要不要和朕來說這件事情,求這個情。”
惠妃從皇帝潛邸的時候就跟在他的身邊,如何聽不出皇帝語氣中的怒意,連忙垂著頭道,
“陛下,是臣妾錯了,臣妾這就回宮反省。”
皇帝淡淡掃了她一眼,沒再說話。
外頭有急切淩亂的腳步聲響起,皇帝閉上眼睛,眉頭皺的死死的。
崔海見狀,連忙走到門邊,低聲嗬斥,
“你們這些小兔崽子,做什麽呢?這腳上安了磚頭嗎?走路不會輕一點?”
那小太監帶著哭腔道,
“公公,小的也想走路輕點,實在是外頭,太嚇人了,烏泱泱的一片……”
崔海揪著那小太監,正要退到外頭去,裏頭皇帝的製止道,
“讓他進來說,什麽東西嚇人,烏泱泱的一片……”
許晗和蕭徴互看了一眼,也有些不太明白。
小太監還沒進來,又有另外的人過來稟報,說是鎮北王府老王爺,永安侯等幾位大臣求見,就連剛剛被皇帝嗬斥,回家閉門思過的三皇子也是去而複返。
皇帝眼皮輕抬,看向崔海,
“去,殿門大開,讓所有的人都進來,東宮那邊,也讓人去請,讓他一同過來議事。“
崔海應是,讓那最先報信的小太監進去報信,又讓許均,永安侯等大臣一同入殿,安排好這些,又讓自己身邊的大徒弟去東宮報信,讓太子到乾清宮來議事。。
那小太監一進去,跪在台階下,道,
“陛下,宮門外,有很多的人……”他說話有些哆嗦,“不,是很多的牌位……”
崔海站在台階上,嗬斥道,“把你舌頭捋好了再說……”
別人不懂,可許晗聽了小太監這樣語無倫次的話,心頭忽然一凜,她明白小太監說的是什麽了!
隻見那小太監咽了幾口口水,然後才磕磕絆絆的說道,
“宮門外,有人穿著白衣衫,那人臉上一道大疤,好像要被劈開了一般,他抱著靈牌,他的身後是好幾百個靈牌……此刻那人跪在宮門口,說是要喊冤。“
說道這裏,他又咽了口口水,低聲道,
“為當年那個大將軍霍錚喊冤。”
說完了這一切,小太監仿佛沒了力氣一般,用袖子擦了擦額頭的汗水。
幾百個靈牌,這樣的大晚上,烏泱泱的擺放在宮門前,能不嚇人嗎?
三皇子已經顧不上剛剛被皇帝訓斥過,上前道,
“父皇,也不知是什麽人,竟然如此大膽,當年霍家的案子分明是已經定了,竟然還敢翻出來,這分明就是脅迫。”
“當初霍家害得那麽多將士埋骨礫門關,已經定下的案子,豈容說翻就翻,更何況,霍家的人都已經是死了,現在想為霍家翻案的,不過都是沽名釣譽之徒罷了。”
“這樣的人不能留,還請父皇降罪。”
許晗緊緊捏著拳頭,恨不能上去撕了三皇子,她咬著牙,上前道,
“殿下,當年的事情究竟如何,想來你是很清楚了,你口口聲聲的說是霍家害的,可臣記得,當時殿下是在霍家軍做的監軍,你當初怎麽不阻止呢?”
“許晗,你休要胡言亂語,你這是想幹什麽?你剛剛把私鑄銅錢案的罪名拚命的扣在本王的頭上,怎麽,現在又想說當年霍家的事情也是我做下的嗎?”
許晗輕輕一笑,涼涼地說道,
“臣可沒沒這樣說,是殿下自己這樣想的,莫不是心虛?”
三皇子急得大吼,
“你放肆,我坦坦蕩蕩的,有什麽心虛的?我看是你,在此咄咄逼人……”
他朝皇帝拱手道,
“父皇,兒臣現在還是皇子罷?是,兒臣就要參金吾衛副指揮使,鎮北小王爺,許晗,兒臣要參她誣陷兒臣。”
“他仗著父皇的寵信,如此擾亂綱常,父皇讓不讓兒臣參他?”
許晗冷笑一聲,看著三皇子,上前道,
“不用參,當著各位大臣的麵,陛下可以直接免除我的職務,隻是,殿下可以參我,可以查我,但聖命饒不了罪惡。”
皇帝皺著眉頭,看著許晗和三皇子。
沉默之見,就見鎮北王跪在地上,
“殿下,臣剛剛從宮外進來,見到了那個為霍家請命之人,是霍七,他還活著,當初他和霍錚一起追敵,既然活著,正好陛下可以問一問他當年到底發生何事。”
“畢竟,霍家一門,從開國初,就一直為東元朝鎮守疆域,如果陛下不聞不問,未免寒心。”
三皇子站在那裏,昂然道,
“老王爺這意思是,已經定下的案子,再翻了出來,父皇當初也不過是按律行事,又已經定案,不讓翻,就是寒心了?”
“那這心,也太容易寒了。”
“今日這個人翻案,明日那個人翻案,那這國還是不是國?那這律法還是不是律法?”
許均聞言,抬頭看向三皇子,頓時眼中寒意一片,他垂下眼眸,恭敬地道,
“殿下這話有些不妥當。”
他恭敬地道,
“當初霍家滿門,不論男丁女眷,隻剩下一個隨軍的霍十一娘,偏偏,霍十一娘是管糧草,對其中的事情不得而知。”
“霍家上下,從開國太祖,就為了東元朝的安危,前仆後繼,沒有哪一個霍家男兒不是戰死沙場的。”
“他們難道就不想好好的活著嗎?他們難道就願意死在異鄉,甚至屍骨無存嗎?”
許均搖搖頭,悲憫地說道,
“不是的,臣同為武將,感同身受,他們為的是守護我東元朝的大好河山,為的是站在這皇城中每一寸土地上的達官貴人,平常百姓。”
“他們守衛的是你我這樣身穿錦衣,身為皇族的你。”
“殿下,你也曾在戰場監軍,難道就沒看到過戰場的慘烈嗎?如果看過,你為何能夠如此輕而易舉的說出‘寒心’二字?”
許均跪在地上,麵露哀戚,看向皇帝,
“陛下,就算當初霍錚有過錯,可那隻是一樁,他之前種種,都可以抹煞,更不要說霍家那麽多的先人,他們可是為了東元朝而犧牲的。”
“當初,霍家的女眷本不用死,可他們還是死了,甚至霍家因此而倒,霍家不應該受此對待。”
許晗呆住了,她沒想到,最先說出這些話的竟然是許均,那個阻止她和蕭徴為霍家翻案的許均。
她愣愣的站在那裏,心頭翻滾著。
隻聽許均繼續道,
“陛下,若是滿門血灑疆場後,還要遭受到汙名,還要被百姓們誤解,那以後還有誰願意為東元效力?誰還願意為了護衛東元而站出來?”
“若是霍家滿門為了東元朝征戰兩百年,還不夠換來一次兒孫們的過錯。”
他的聲音有些哽咽,“陛下,這王朝,是陛下的王朝,這天下,是陛下的天下,作為君父,難道要袖手旁觀嗎?”
“難道,陛下不想要一個得民心的天下嗎?”
三皇子大聲道,“老王爺,霍錚一個決策,可是讓那麽多人馬都是死在了礫門關,那可都是精兵啊,於朝廷而言,是多大的損失啊!
難道說,就因為霍家人有功,他們的命就是命,那些將士的命就不是命了?
再者,他們這樣貪功冒進,為了一己私欲,不但將士的命都沒了,更有可能置東元的百姓於水火,難道這些還不夠嗎?“
“今日,就因為一個霍七,就要翻案,讓天下人如何看待陛下?”
許均抬頭看了眼沉默的皇帝,作為和陛下一同長大的他,知道他心中想的是什麽,於是有加了一把火,同時也給皇帝遞了一個台階,
“陛下,這事,我們說來說去都沒用,說起來,是霍家的事情,當初定案,也是因為三皇子的一麵之詞,因為十一娘也說不出什麽比三皇子更有利的證據。
這才給霍家定的罪。
可既然當事的霍七還在世,不如,就將霍七叫進來,問問當年具體的情況,如何?“
“臣以為,隻有見了霍七,才會真的明白,為何霍七要帶著霍家的牌位長跪宮門。”
“也會明白,為何臣等要為霍家求情的原因。”
門外,太子走了進來,
“兒臣來遲,請陛下恕罪,兒臣記得當日父皇曾答應兒臣一件事,今日,兒臣請父皇兌現,也請父皇隨兒臣去宮門口看看。”
皇帝深深的看了眼太子,忽然掀唇一笑,手拍了拍大腿,
“好啊,那就去看看吧!隻是,太子,朕是答應過你,可你同樣也答應過朕。
太子躬身,“兒臣答應陛下的,當然會兌現。”
旁觀之人,當然不知道這對父子說的是什麽,尤其是三皇子,後槽牙都要被咬碎了。
都說太子和父皇的關係惡劣,可眼前這一幕,哪裏能用惡劣兩個字來形容?
分明就是‘和諧、“
長長的宮道,四處掛著紅燈籠,在風中搖曳著,回響著的還有眾人的腳步聲。
遠遠的有老鴰的叫聲響起,讓這淒冷的夜,更增添了幾分蕭瑟。
宮門口,霍七一身白衣,抱著霍崢的牌位,跪在宮門口,他的身後,是一排排霍家男兒的靈牌。
他的背脊挺的直直的,那是霍家的脊梁,霍家最後的不屈。
邊上的侍衛,一個個都沒有發出聲音,甚至,有圍觀的太監,宮女,也都是一言不發,四周,死一般的寂靜。
唯獨,有風吹過,並不淩冽的寒風,仿佛是在輕輕的撫過那一個個靈牌,又仿佛撫在人的心上。
仿佛,這寒風也在為這幾百個牌位哀鳴,這巍峨莊嚴的宮城,這寂靜無聲的靈牌,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就仿佛一個代表著京城的歌舞升平,一個代表著千裏之外的皚皚白骨。
一個是鮮活的浮華盛世,一個是黃泉路上的寂寞冷清。
“七叔公,你不應該獨自一人前來。”是宓兒,她坐在輪椅上,到了霍七的身邊。
她示意紅纓將她抱到地上,雖她無法跪下,可她卻可以和七叔公一起,為霍家的人套得公道。
她也是霍家的人,她是姑姑教導出來的,她不會讓霍家的脊梁彎下一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