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好意思，你剛才說什麽？”

    “我……”安覺沒想到會在這種場合遇到張健，震驚過後心中湧動出一絲狂喜，卻又在他陌生疏遠的神情裏出不可置信的信息，仿佛深冬裏跳入寒江。

    “你不認識我？”她輕聲問。

    麵前的張健疑惑的挑起眉梢，將她上下打量了好幾遍，遂而喉嚨裏漏出幾滴笑聲：“我從未見過你，剛才不過是見你對惠子的作品輕蔑不屑，才上前詢問。你倒是機靈，這麽快就變了臉。嘻，我知曉自己長相俊美，但你這般搭訕，實在有辱斯文吧。”

    安覺瞠目結舌，盯著他的臉，好半天說不出話來——難道她認錯人了？

    但旋即搖搖頭，目光如炬，順著他的耳廓往下看，視線一直逡巡到他和服的領口才戛然而止。這般動作卻又引起了這人的一陣嘲笑，後退一步說道：“哎，看你不過十七八歲，就這麽急色，家中可是常年有美色做伴呀？”

    安覺氣結，十分惱怒！他耳後一顆黑痣，就是張健沒錯，但為什麽他言辭輕佻，麵帶譏諷，簡直像換了一個人。而且還裝作不認識自己，這玩的是什麽把戲？！

    “不要胡言亂語，你究竟是誰？”她急於弄清真相，也顧不得四周許多人好奇的圍觀了。

    “我麽，山本健一。惠子是我的好友，這次來參加文化交流會，是抱著以字會友的初衷來的。卻沒想到，你們中國人這麽傲慢無禮，我剛才發現了，你都沒有上前仔細觀賞，就在一旁冷哼嘲笑，看來已經把祖宗教的禮義廉恥都忘在了腦後。”他眉梢上挑，似笑非笑，一把紙扇在指間慢慢轉動，眉宇之間皆是不滿。

    安覺的胸口仿佛被一柄利劍堵住，要上不上，要下不下，刺痛的厲害。

    “山本……健一？不可能，你怎麽會是日本人？”她怒斥一聲，伸手要抓他的胳膊，想把他拉到安靜的地方問個清楚！

    然而山本健一戲謔的勾起唇角，麵露興味，用紙扇抬起安覺的下巴，抿嘴輕笑：“唷，想非禮我啊？”

    “混蛋，誰非禮你了！”安覺氣的臉頰緋紅，但就是不肯鬆手。

    山本健一盯著她的手，剛才的一本正經瞬時沒了蹤影，變得嘻皮涎臉起來，反手一個小擒拿，把她的手握在了手裏，不著痕跡的摸了摸，讚歎道：“冰肌玉骨，滑膩似酥啊。”

    “你！不要太過分了！張健，你到底是怎麽了，為什麽連我也不認識了？”安覺羞惱且憤怒，深深看向他的眼眸，發現裏麵並沒有所謂的掙紮或隱忍，霎時心慌意亂。

    山本健一眨了眨眼，詫異的皺起眉頭，“這麽說來，你應該是認得我，不過我不叫張健，也並非中國人。我父親說我是中日混血，因為父母雙亡所以才收養了我，如果你過去見過我，又怎麽會叫錯我的名字？哈，莫非是曾經見過我，暗戀於我，這次故意用此雕蟲小技來吸引我的注意？不錯不錯，雖然俗了點，但我喜歡！”

    說罷，放下紙扇，竟要用手勾起她的下巴，再摩挲一把。

    “健一哥哥！你怎麽來了，在這裏胡鬧什麽。”一道嬌俏的嗓音此時響起，打斷了他的動作。

    “噫。”山本健一遺憾的哼了一聲。

    和服少女立即上前兩步，擋在他和安覺之間，躬身道歉：“對不起，我的朋友對您失禮了，我代替他對您道歉。”

    安覺不由得蹙眉，煩躁的擺擺手。

    她聽不懂日語，但卻看得出來對方是在幫山本健一道歉。

    “喂，惠子，你用不著這樣！她剛才還偷偷嘲笑你的作品呢。”山本健一張嘴就是一口流利的日語。

    安覺心中大驚，莫非真是他認錯人了？據她所知，張健根本不會日語。但如果不是同一個人，他耳後的黑痣的位置為何能和張健一般無二？

    她緊緊攥著手指，腦子裏一片混亂，理不出個所以然。

    於主任和鞠老師實在看不下去了，拉著她趕緊離開，來到中方的席位上，安撫了幾句，才問：“剛才那真是你師兄張健？這太古怪了，他不是已經失蹤快兩年了嗎？”

    安覺頹然的搖搖頭，滿眼無措，“我不知道，我也不明白。”

    “唉，不要難過。如果真是他，我們總有辦法弄清楚的。但他剛才那番話對你影響非常不好，現在許多日本書法家都不懷好意的盯著你，怎麽辦？要不然出去澄清一下。”於主任憂心忡忡的說。

    安覺內疚的歎了口氣：“澄清沒有用的，我剛才確實對惠子的作品不屑冷笑，這話不假。但具體原因，我不能說。如果兩位老師信得過我，我想先占用一下榻榻米，寫一幅字！”

    剛才山本健一的態度狠狠刺激到了她，她心裏極度煩躁焦灼，急需要排解。

    於主任對此沒有意見，幫著她把文房四寶從小箱子裏取出來，低聲問：“你打算寫什麽？臨帖還是……自創？”

    安覺深吸了一口氣，拿起大號的湖筆，說道：“臨帖加自創。”

    “好，有誌氣！”於主任對於她的筆力是信服的，她平素練字是就極有膽魄，不管是臨摹還是自創，都敢於嚐試新的筆法。她的腦子裏記錄著幾百種運筆方法，寫起來簡直隨心所欲，寫差了也從不喪氣，翻過篇再來。因此，對於她的選擇毫不意外。

    鞠老四卻有點擔憂，“你有把握能超過惠子的草書嗎？”

    安覺屏氣凝神，綻放出一抹自信勃然的笑容，“當然！”

    她拿起湖筆蘸墨，心裏構思著筆劃結構，並微微提氣，從丹田裏牽引出一絲粗壯的精神力。書法精髓，在乎於內涵美、外在美和氣韻美，其中外在美最容易好理解，也是最容易辨別的，譬如架構美、形態美、筆畫美、文體美、行筆美、表意美、語感美、敘事美等等。外行人看書法作品，能看出個外在美就夠了。但內行人不僅要看外在美，還要看一幅書法作品是否具有充足的內涵美和氣韻美。書法大家之所以能早就絕世精品，不僅因為將字的外在美修煉到了極致，更重要的是，他們能在書寫之中展現自己的精氣神、氣度、抱負以及心境。正如心境狹隘、不暢之人，寫不出有風韻的狂草，好的書法是值得反複推敲、觀摩，令人著迷的。根源就在乎於一個氣韻！

    對安覺來說，無非在於兩個字——走心。

    她拿起筆，整個人的氣質都沉澱下來，剛才的浮躁和煩躁霎那間清零，好似高僧入定一般，眉目沉凝，神色恬淡，完全隔絕了外物的幹擾。此時此刻，她的眼裏就隻有一張紙，一杆筆。因此下筆如有神，提筆至落筆之間毫無猶豫，徽墨研磨而出的墨水濃度適中，落在紙上之有些許暈染的痕跡，卻因為安覺的速度很快，沒有顯露出分毫的凝滯。

    兩個字之後，於主任忍不住驚呼出聲：“《省飛白貼》！”

    王羲之《省飛白貼》一共3行，25字。草書，入刻《淳化閣帖》等。內容為：省飛白乃致佳。造次尋之，乃欲窮本，無論小進也。稱此，將青於藍。

    王羲之筆意神采超逸，書風沉著勁健，這一帖在他眾多的作品裏並不算最出色的。但安覺非常鍾愛這一篇，並利用自己的優勢和立即，加入了自己的風格。保留了原帖風格裏的勁健飄逸，集中筆墨，在精神力的作用下，真正達到了力透紙背的程度。然而王羲之的灑脫和即興無人可以模仿，所以後人多有臨摹也始終到達不了他的遺精。安覺放棄模仿其意境，轉而滲透自己的心境和氣韻，把蓬勃的精神力發揮到了極致的同時，她將自己重生以來的迷茫、焦慮和釋然都掰碎了融入在了筆墨裏。

    從頭至尾，筆墨不停，一氣嗬成！

    安覺提氣的精神鬆懈下來，低頭去看這幅字，露出滿意的微笑。

    “好，好，寫得太好了！”於主任激動不已，掏出放大鏡趴在榻榻米上觀賞這幅字，嘖嘖稱讚，臉上表情變換了好幾次。

    鞠老四也是一臉震驚，好半天才回過神來。

    所謂內行看門道，他們都是內行人，所以看得出來這幅字裏麵蘊含了多少的心血和汗水。更加沒有想到，安覺在書法上已經有了這樣驚人的造詣，她在書法協會裏的那些練習作品，都沒有這幅字來的震撼、恢宏！

    “慧子，怎麽這些老頭都驚喜成這樣？她寫得很好麽。”山本健一和她並肩站著，低頭問道。

    吉田惠子沒有回答，擠開人群走到近前，跪坐在榻榻米上仔細觀看。沒想到越看越心驚，越看越敬畏，臉色也越來越白。她詫異的看向在一旁擦手的安覺，眼底迸發出陰毒的嫉妒——這個人，太可怕了，怎麽能寫出這樣驚世駭俗的作品！

    這幅字她不敢繼續看，剛才她就感覺到自己要被吸進去一樣，滿是深不見底的沼澤。無論是筆力還是氣韻，都讓她感受到了宛如天塹的差距，隻得自慚形穢，不敢抬頭！

    “健一哥哥，我們走吧。”吉田惠子拉起他的手，逃也似的離開的會場。

    安覺目光深邃的盯著他們的背影，心頭一片陰鬱。（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