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2.血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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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談競在學院門前站著,上頭不願見他,保安便橫眉冷眼起來,把他往外轟。談競被推搡著趕出去,更為衛婕翎擔心,怕她稀裏糊塗中了陸裴明的道,死到臨頭還不知道出了什麽事情。
    他從育賢學院正門離開,繞著校園外側走了一圈,想找一處低矮的圍牆跳進去。但這所學校四周的牆麵高聳堅固,是在原基礎上加高加固過的,像是一座巍峨的城池。
    城池?
    談競皺起眉,後退兩步打量圍牆,還四處找了半截木棍,往牆上敲了敲。
    圍牆裏起了一小股喧嘩,談競聽見有人用日語大喊“牆外有人”,他還來不及錯愕,先前攆他的保安握著一杆槍從轉角處趕了過來,麵色嚴峻,看到是談競後,竟然鬆了口氣:“怎麽又是你?院長都說了不想見你,你就別折騰了,折騰也沒用。”
    他用一隻手拎著槍杆朝談競走過來:“趕緊走趕緊走。”
    談競被保安拎住左肩上的衣服一把推出去,他踉踉蹌蹌地衝到拐角處,看到幾個荷槍實彈的日本兵正在牆角處候著,槍膛開了保險,隨時可以衝出來把他打成篩子。
    保安溜溜達達地從背後跟過來:“你趕緊走吧,別等我們院長惱了,到時候槍子可不認人。”
    談競心平氣和地對他笑了笑:“抱歉,這就走。”
    區區一個為貧苦兒童提供基礎教育的學院,卻像機密機關一樣戒備森嚴。談競忽然想起小野美黛曾經對他說的那句話,衛婕翎身邊也有一個教她日語的女秘書。
    衛婕翎需要一個教她日語的女秘書嗎?
    他下意識地想去找自己的自行車,東張西望了一圈才想起那車已經被偷了。剛升起的鬥誌摻了點沮喪進去,他站在路邊發了半天愣,忽然惡作劇心起,找了個高級酒店的前台,借他們的電話打到領事館秘書處去。
    小野美黛用日語接的電話,因為一般能將電話直接打到她案頭的,多是日本人。
    談競於是也用日語:“我想向小野秘書申請支取本月的津貼,有急用。”
    小野美黛立時便聽出他的聲音:“談競?”
    脆生生的一句,透過電線和聽筒鑽進他耳朵裏,搔得耳道發癢。
    “是我,”談競咳了一聲,依然用日語,“你是存進銀行戶頭,還是我到領事館當麵取?”
    “什麽急用?”小野美黛問道,“談記者這麽快就立功了?”
    “自行車丟了,”他在電話這頭淡淡道,“離不開,所以要買一輛新的。”
    小野美黛皺著眉想了想:“怎麽丟的?”
    “在路邊吃飯,吃著丟了。”談競道,“或者領事館出麵替我把車找回來?”
    “給談記者買新車。”小野美黛幹脆道,“我會親自去辦這件事,三日內,一定會讓談記者用上新車。”
    她答應得太幹脆了,反倒使談競愣了半晌。他都已經做好被拒絕的準備,因此這個電話也隻是打去奚落她。但小野美黛爽快的態度,讓談競覺得他在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對了,談記者,”小野美黛在電話裏喚他,聲音帶著點笑意,“你有鍾意的牌子嗎?”
    “啊,沒……沒有。”談競忽然局促起來,“其實也不用……”
    “那就我做主了。”小野美黛道,“您還有別的事嗎?”
    談競空著的左手無意識地扯著自己衣襟的一角,每當他局促起來,他就會用拇指和食指搓衣角。
    “沒有了……”談競訥訥應著,卻不想掛電話,“我在育賢學院。”
    這句話果然挑起了小野美黛的興趣:“見過衛院長了嗎?”
    “她不見我,”談競道,“我準備去一趟法院,見見陸院長。”
    “好。”這台電話與棲川旬辦公室的電話是通著的,在小野美黛講電話的時候,棲川旬隨時可以在辦公室拎起聽筒,因此她在電話裏什麽都不能說,“談記者下班後有時間嗎?你的新居需要盡快定下來。”
    “五點半,”這三個字出口,談競立刻意識到他的語氣有些過於雀躍了,趕緊又收斂起來,“我在咖啡廳等你。”
    小野美黛應下來:“好,晚上見。”
    話筒裏傳來“嘟嘟”的盲音,一點都沒有受車水馬龍的街道上噪音影響,無比清晰地傳進談競耳朵裏。他持著話筒深深吸氣,平複自己不應存在的、隱隱雀躍的心情,又往報社撥號,說他晚上有事,叫攝影記者自己到救濟站去拍照片。
    嶽時行指派給他的攝影記者是位報行新人,不跟老記者自己去拍片還是頭一回,他在電話裏哼哼唧唧地表示自己恐怕不能行。
    談競對著話筒說:“你到救濟站,看到那場景,就知道應該拍什麽樣的片子。”
    他從酒店出來,隔著一條馬路,在育賢學院外徘徊片刻。衛婕翎的辦公室窗子對著學院大門,她看到談競的身影,厭惡地哼了一聲。
    隻動了一筷子的午飯還在衛婕翎案頭放著,唐橋不耐煩應付她的無理取鬧,打發了談競就轉身離開,將她扔給那個日本女秘書。
    女秘書笑吟吟地瞧著衛婕翎,說話時柔聲軟語:“院長不想吃,那就不吃吧。”
    她說著,動手將桌上的盤盤碗碗都收起來,但絕口不提給衛婕翎安排新菜的事情。
    衛婕翎氣鼓鼓地在辦公桌後坐下,她晨起貪睡,隻食了小半碗奶子糖粳米粥,這會早已饑腸轆轆。她坐著,看那日本女人手腳麻利地將食盒收拾幹淨,日本語教材攤在桌麵上,像是上麵從來沒有擺過食物似的。
    女秘書端著飯菜出去,從外麵拉上門。她穿和服的身影一扭一拐地從窗戶前過,衛婕翎看她影子消失,憤然將鋼筆照著窗戶扔了出去。
    足足有一個多小時都沒有人再進院長辦公室,衛婕翎趴在辦公桌上,那女秘書為她備下的日文教材被她扔了一地。陸裴明就是在這種情形下走進來,還是唐橋趕過來開的門。
    陸裴明身後跟著一個男秘書,提一隻碩大的食盒,是專門給衛婕翎的。但除此之外,他還專門從凱瑟琳定了下午茶,由陸家下人送來,給學院上下人手一份。
    衛婕翎正在辦公室生悶氣,陸裴明笑眯眯地進來,她立時便委屈地紅了眼圈。
    “請陳媽做的。”陸裴明自己將食盒放到案頭,一樣樣取菜出來。他那位秘書則彎著腰撿地上那些書記稿紙,鋼筆撞彎了筆頭,秘書撿起來看了看,揚手扔進廢紙簍裏。
    沒有人願意伺候壞脾氣的大小姐,陸裴明到了之後,唐橋隻過來打了個招呼就退出去。衛婕翎一邊掉眼淚一邊默默地扒米飯,米飯是用雞湯蒸的,香而不膩,但衛婕翎卻吃的味同嚼蠟。
    陸裴明給她倒甜湯,拍著她的背安慰她。
    衛婕翎抽抽噎噎的:“我是不是特別沒本事?”
    陸裴明溫言軟語:“七小姐怎麽會沒本事,你可是愛國義士。”
    衛婕翎嚇了一跳,趕緊去看正蹲地上收拾書的那個男秘書。
    陸裴明與她一道看過去,出聲喚他:“小鍾。”
    小鍾應聲抬頭,那張臉看著有些眼熟,眉毛刻意描粗了,用的還是衛家眉黛,衛婕翎一眼就能認出來。
    小鍾對衛婕翎笑了笑:“七小姐。”
    是談競的聲音。
    衛婕翎驚慌地看著陸裴明:“你怎麽……”
    陸裴明將右手食指摁在衛婕翎嘴唇上,接著說:“小鍾,收拾好放桌子上就行了,你出去吧。”
    談競將整理好的書和稿紙放在桌子另一頭,向陸裴明淺淺鞠了個躬,開門出去了。
    陸裴明的手指依然摁在衛婕翎嘴唇上。談競出去後,門口很快響起寒暄聲,是談競和衛婕翎的那個日本“女秘書”。
    陸裴明鬆開手,對衛婕翎笑了笑:“他給我打的電話。”
    衛婕翎搖搖頭:“我不相信他。”
    陸裴明倚在衛婕翎辦公桌上:“雖然不能隨便信任人,可也不能隨便懷疑人。不要跟自己較勁,你做不到的事情,就安排給別人來做。”
    “我不想成為累贅。”衛婕翎拿一張紙巾擦拭眼淚,她現在覺得在人前掉眼淚是件很丟人的事情,尤其是在她任務還沒有完成的時候。“我可以做點事情。”
    陸裴明握著衛婕翎的肩頭,俯身下來,凝視她的眼睛:“你可以做點事情,但不必事事都要親自做。”
    衛婕翎在他冷靜鎮定的眼神裏平靜下來,她低下頭深深吸氣,陸裴明將湯遞給她,衛婕翎接過來,捧在手裏,半晌又放回去。
    “你把他叫來,你覺得日本人不會防備他?”
    陸裴明笑了笑:“他們會防備每一個中國人,但他如果想知道一件事,會不擇手段的,他是濱海最優秀的記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