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6.疑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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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橋臉上露出失望和驚愕的神色,而衛婕翎則用扇子遮起臉,低聲叨咕了一句:“怎麽這樣。”
陸裴明不好意思地對衛婕翎賠笑,然後去嗬斥談竟:“站起來,太君沒有要怪你,像什麽樣子!”
唐橋此刻的表情已經變為滴水不漏的和善,甚至可以稱得上慈眉善目。他彎腰將談竟扶起來,手接觸到談竟衣服的那一刻,談竟迅速將半邊身體的肌肉放鬆下來,還要適時地表現出對唐橋關懷的受寵若驚。
好在陸裴明迅速將他從唐橋手上接了過去,也沒有攙扶,一接手便將他往地上一扔,同時投以嚴厲的目光。談竟畏畏縮縮地在陸裴明身後藏好,聽這兩人互相客套寒暄,然後彼此告辭。
談竟在唐橋和長澤等一眾日本人的目光下,小跑著給陸裴明兩位拉車門,陸家開來兩輛車,談竟開第一輛車,在唐橋的眼皮子底下駛出學院大門。
陸裴明在車上誇獎談竟:“不去上台做演員,當真可惜了。”
談竟抿著嘴一言不發,他感覺出衛婕翎的目光正在他身上來回掃視,那是一束好奇又戒備的目光,讓談竟不由自主地繃直後背。
“發現什麽了嗎?”
“辦公樓後麵的那棟小樓有問題,”談競道,“門牌上標的是倉庫廚房,如果學院裏沒有第二個倉庫廚房,那應該和吃的有關係……衛院長沒有吃過這裏的東西吧。”
衛婕翎臉色發青,與陸裴明對視了一眼。
“觀察一棟小樓,需要用這麽長時間?”
“東西放進辦公室了。”談竟一邊開車一邊說,他走的是回陸家老宅的路,轉彎變道,無一出錯。
陸裴明看著窗外飛閃而過的街景,不由得微微笑起來:“鍾秘書對我家很熟。”
談竟淡淡地接話:“濱海所有的權貴,我都很熟。”
陸裴明沉沉笑起來,看向窗外,再不發聲。衛婕翎捏著團扇兩廂看著,想問陸裴明,又顧忌談竟在前頭,想跟談竟說兩句什麽,又不知道從何處開口。
無形的空氣中像塞了什麽重物,越來越沉,衛婕翎不知道是隻有她這麽難受,還是其餘兩人城府高深,所以麵上一點情緒都泄不出來。
車子從陸家老宅偏門進,為了方便過車,陸家特意將紫檀木門框的門檻給鋸掉了。衛婕翎初次上門時取笑過他,說是“前清大內的宣統皇上為了在宮裏騎自行車,特意將宮門門檻鋸掉,萬想不到在你濱海,還有個陸家皇上”。
陸裴明同宣統皇帝相差自然遠,但若論處境,兩人仿佛也能惺惺相惜一下。滿洲的宣統帝處在日本人層層包圍之下,想做什麽,寸步難行,而濱海的陸裴明雖未被束住手腳,卻也活在無數雙眼睛裏。
談竟下來給陸裴明拉車門,雖然在陸家老宅裏,但該做的戲也要一分不差地做完。三人依次進內宅堂廳,陸裴明從口袋裏拿出一方白手絹遞給談竟:“將臉擦一擦。”
倉促間化成的妝貼不了多久,談竟隔著手絹將鼻梁上那塊東西取下來,又仔細揩掉眼窩裏的灰粉,摘下假發。王姐在他顴骨下頜處上了色,強行改變了他的臉廓形狀,這些顏色一時半會擦不下來,使眼下的談竟看起來雖不像是他原先的那張臉,卻也並非他自己長出來的本色。
他一邊走一邊忙碌,走到二堂時才將假發藏進公文包裏。一抬頭,迎麵看到一個小個子男人,見他們進來,忙將揣著的手拿出來,殷切切迎了上來。這人一頭泛黃的枯發,鷹鉤鼻,眼窩深陷,看起來頗為眼熟。
那人朝著陸裴明迎來,接過他的帽子和大衣,殷勤地伴在身邊:“今天廚房備了湯,從廣州請師傅來做的,老爺子讚不絕口,一連喝了三碗,四碗時怕他撐著,硬勸下了。”
陸配名點點頭:“老爺子這會在忙什麽?”
“門房電話打來,說您和七小姐要來,高興的跟什麽似的,正在裏頭等您過去。”他說著,轉過眼睛來朝衛婕翎笑,“七小姐有些日子沒來了,前頭老爺子做壽,見您沒來,還遺憾了好些時候。”
衛婕翎像是跟他也熟,因此不拘束,也不端架子:“壽宴的時候,我才替母親上墳回來,怕身上有晦氣,衝撞老太爺,這才沒敢上門。他老人家要是惦記,那我就去賠個禮。”
他們一邊說一邊走,將談竟落在最後麵,使他一時捉不清狀況,不知他湊這趟家務事有何用處,因此便預備著尋個時機告辭,擇日再專門約陸裴明一見。
陸家的老宅占地廣闊,在濱海這等洋樓林立的地方,愣是守住了沒改建,依然住原先的老宅。陸裴明領陸院長的差事後,陸老爺子便開始避居內院,不見生客,說是老糊塗了,記不住人事。
陸裴明一路走到長房前廳才停住腳步,拉著衛婕翎的手叮囑:“你與直子先進去,我換身衣服就來。”
這等親密舉動,衛婕翎卻似乎毫不在意,點了回頭就往裏走。那個被換作直子的小個子立刻碎步跟上,同衛婕翎有說有笑地轉進去了。
陸裴明像是鬆了口氣,對談竟道:“你隨我來。”
他引著談竟到暖閣去,在那裏脫掉西裝外套,套上一件長衫,藍色棉布的,談竟多看了幾眼,因為他有一件幾乎一模一樣的長衫,是小野美黛買給他的。
陸裴明換好了衣服,去到暖閣一黃花梨博古架前,在架子上敲了敲,用力往後推去。談竟的心一下提起來——回宅隻是個幌子,甚至帶衛婕翎來,都隻是煙幕彈,陸裴明做事當真滴水不漏。
陸裴明用力推博古架的時候,腳下的地板裏便發出沉悶的哢哢聲,不多時便顯出一個黑漆漆的洞,一排台階蜿蜒而下,再到後麵就看不清情形。陸裴明拍了拍手,率先走了下去。
談竟一言不發地跟著,待他下去後,陸裴明又將木板合回去,才開口說話:“談記者可真冷靜。”
這句話語氣鬆弛,使談竟也跟著鬆弛下來:“陸院長辦事令人放心。”
陸裴明無聲地勾了一下唇角,帶著談竟在甬道裏穿行:“你那一頭是怎麽說的?”
談竟卻問:“育賢學院到底怎麽了?你知道的一定比我多。”
陸裴明頓了一下,沒有回身,像是有些無奈:“與你今日猜測的差不多,七小姐懷疑裏頭在拿孩子們做人體實驗。上頭要我們取物證,好去國際社會博取同情。”
談竟皺眉:“為什麽先前不說?”
“怕弄錯了,誤導你。”陸裴明道,“你同七小姐有故交,因此才找你,非是中統無人可用,這點你要搞搞清楚。”
談竟讚同地“嗯”了一聲:“中統向來能人輩出,不至於事到臨頭,還要問軍統借人。”
陸裴明猛地頓住腳步,回頭來瞧談竟。談竟一臉坦然地回望,仿佛那話說得的確語發真心,毫無譏諷。
兩人走了近十分鍾,另一段階梯才出現。依然是陸裴明打頭,將出口拉出來後,談竟才依著台階上去,發現他們正處在一間酒店包廂裏。
陸裴明自衣架上拿了一頂帽子和一條圍巾,包住半張臉,帶談竟趾高氣揚地走酒店大門出去,坐車離開。談竟直到坐上車,才發現那酒店竟然是新麗都。
車又將他們送回到育賢學院附近。談竟猜的不錯,王姐給他的竊聽器訊號傳不了太遠,要使它發揮作用,那麽竊聽器的接收裝置必然要安排在附近。這次他走進的是一家洋妝鋪子,瘦長的窗框上鑲著彩色玻璃,上麵貼著告示,通知顧客近來又新進了什麽外國胭脂。
陸裴明推門進店,談竟跟在後麵。兩人進門時,掛在門上的鈴鐺嘩啦啦一串響,引得店裏人紛紛回頭來看,一夥計熱情迎上來,口中說著:“您可算來了,那支唇膏好多人問,您要再不來,我就要賣給別人了。”
陸裴明向他微笑著頷首,那夥計將兩人引到內室門前,殷勤地撩開簾子,放他們進去。
談竟又同“王姐”見麵了,這是從旗袍式樣上判斷出來的,因為此時的“王姐”摘那一頭銀發,竟然變成了個精神利落的年輕小夥。
談竟這下終於瞠目結舌了,陸裴明瞧著他的臉,忍不住笑起來,對“王姐”道:“你把談大記者嚇壞了。”
“王姐”偏過頭來睨了談竟一眼,眼神裏波光粼粼,含情千萬,欲說還休,讓人禁不住恍惚了一瞬。但他隨即又咧開嘴角笑起來,沉沉的男人的聲音,不有善意,反而帶著一股說不出譏誚,可那譏誚也帶著女人味,這樣的反差使談竟心中一凜。
“有情況了嗎?”陸裴明像是對他們之間這場沉默的交鋒一點都沒有發現,反而走過來,附身注視竊聽接收器前攤開的筆記本。
“聽了好多說陸院長的俏皮話,”“王姐”說,“想聽具體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