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0.竊聽
字數:4719 加入書籤
唐橋臉上露出失望和驚愕的神色,而衛婕翎則用扇子遮起臉,低聲叨咕了一句:“怎麽這樣。”
陸裴明不好意思地對衛婕翎賠笑,然後去嗬斥談競:“站起來,沒有人要怪你,像什麽樣子!”
唐橋此刻的表情已經變為滴水不漏的和善,甚至可以稱得上慈眉善目。他彎腰將談競扶起來,手接觸到談競衣服的那一刻,談競迅速將半邊身體的肌肉放鬆下來,還要適時地表現出對唐橋關懷的受寵若驚。
好在陸裴明迅速將他從唐橋手上接了過去,也沒有攙扶,一接手便將他往地上一扔,同時投以嚴厲的目光。談競畏畏縮縮地在陸裴明身後藏好,聽這兩人互相客套寒暄。
唐橋開始有意無意地催促陸裴明一行離開,而陸裴明也不想多呆,順水推舟提出告辭。在他從樓上下到院子裏,正準備上車的時候,刺耳的鈴聲突然劃破校園寂靜的長空,但鈴聲之後,卻沒有學生出來嬉笑打鬧。
陸裴明先伺候衛婕翎上車,然後又慢吞吞地繞到另一邊,想去看教室裏的情況。而唐橋卻上前一步,貌似是要攙扶陸裴明,實際上卻是用自己的身體將他的視線擋了個嚴嚴實實。
陸裴明隻好放棄,坐進車裏,降價車窗同唐橋告別。
轎車駛出育賢學院後,陸裴明誇獎談競:“不去上台做演員,當真可惜了。”
談競抿著嘴一言不發,他感覺出衛婕翎的目光正在他身上來回掃視,那是一束好奇又戒備的目光,讓談競不由自主地繃直後背。
“發現什麽了嗎?”
“辦公樓後麵的那棟小樓有問題,”談競道,“門牌上標的是倉庫廚房,如果學院裏沒有第二個倉庫廚房,那應該和吃的有關係……衛院長沒有吃過這裏的東西吧。”
衛婕翎臉色發青,與陸裴明對視了一眼。
“觀察一棟小樓,需要用這麽長時間?”
“東西放進辦公室了。”談競一邊開車一邊說,他走的是回陸家老宅的路,轉彎變道,無一出錯。
陸裴明看著窗外飛閃而過的街景,不由得微微笑起來:“鍾秘書對我家很熟。”
談競淡淡地接話:“濱海所有的權貴,我都很熟。”
陸裴明沉沉笑起來,看向窗外,再不發聲。衛婕翎捏著團扇兩廂看著,想問陸裴明,又顧忌談競在前頭,想跟談競說兩句什麽,又不知道從何處開口。
無形的空氣中像塞了什麽重物,越來越沉,衛婕翎不知道是隻有她這麽難受,還是其餘兩人城府高深,所以麵上一點情緒都泄不出來。
車子從陸家老宅偏門進,為了方便過車,陸家特意將紫檀木門框的門檻給鋸掉了。衛婕翎初次上門時取笑過他,說是“前清大內的宣統皇上為了在宮裏騎自行車,特意將宮門門檻鋸掉,萬想不到在你濱海,還有個陸家皇上”。
陸裴明同宣統皇帝相差自然遠,但若論處境,兩人仿佛也能惺惺相惜一下。滿洲的宣統帝處在日本人層層包圍之下,想做什麽,寸步難行,而濱海的陸裴明雖未被束住手腳,卻也活在無數雙眼睛裏。
談競下來給陸裴明拉車門,雖然在陸家老宅裏,但該做的戲也要一分不差地做完。三人依次進內宅堂廳,陸裴明從口袋裏拿出一方白手絹遞給談競:“將臉擦一擦。”
倉促間化成的妝貼不了多久,談競隔著手絹將鼻梁上那塊東西取下來,又仔細揩掉眼窩裏的灰粉,摘下假發。王姐在他顴骨下頜處上了色,強行改變了他的臉廓形狀,這些顏色一時半會擦不下來,使眼下的談競看起來雖不像是他原先的那張臉,卻也並非他自己長出來的本色。
他一邊走一邊忙碌,走到二堂時才將假發藏進公文包裏。一抬頭,迎麵看到一個小個子男人,見他們進來,忙將揣著的手拿出來,殷切切迎了上來。這人一頭泛黃的枯發,鷹鉤鼻,眼窩深陷,看起來頗為眼熟。
那人朝著陸裴明迎來,接過他的帽子和大衣,殷勤地伴在身邊:“今天廚房備了湯,從廣州請師傅來做的,老爺子讚不絕口,一連喝了三碗,四碗時怕他撐著,硬勸下了。”
陸配名點點頭:“老爺子這會在忙什麽?”
“門房電話打來,說您和七小姐要來,高興的跟什麽似的,正在裏頭等您過去。”他說著,轉過眼睛來朝衛婕翎笑,“七小姐有些日子沒來了,前頭老爺子做壽,見您沒來,還遺憾了好些時候。”
衛婕翎像是跟他也熟,因此不拘束,也不端架子:“壽宴的時候,我才替母親上墳回來,怕身上有晦氣,衝撞老太爺,這才沒敢上門。他老人家要是惦記,那我就去賠個禮。”
他們一邊說一邊走,將談競落在最後麵,他沉默著觀察那名家臣,忽然發現那張臉正是他易容後的臉。
談競忽然開口:“鍾秘書。”
那人應聲回頭,看到談競,踟躕了一下:“這位是……”
陸裴明以嚴厲的目光瞪視談競,但談競絲毫不以為意:“醫生說,陸院長還要回醫院去。”
鍾秘書立刻去看陸裴明,從他那裏得到肯定回複後,萬分遺憾地歎了口氣:“這……好吧。”
陸家的老宅占地廣闊,在濱海這等洋樓林立的地方,愣是守住了沒改建,依然住原先的老宅。陸裴明領陸院長的差事後,陸老爺子便開始避居內院,不見生客,說是老糊塗了,記不住人事。
陸裴明一路走到內宅門口才停住腳步,側臉對談競道:“我去拜見老爺子,你在這裏等一等。”
他說著,攜起衛婕翎的手進內院,這等親密舉動,衛婕翎卻似乎毫不在意。談競被撂在內宅門口,進去也不是,走也不是,但陸裴明沒有讓他等太久,好像真的隻是進去同父親打了個招呼,便急急忙忙趕過來,對談競道:“你隨我來。”
他引著談競到暖閣去,在那裏脫掉西裝外套,套上一件長衫,藍色棉布的,談競多看了幾眼,因為他有一件幾乎一模一樣的長衫,是小野美黛買給他的。
陸裴明換好了衣服,去到暖閣一黃花梨博古架前,在架子上敲了敲,用力往後推去。談競的心一下提起來——回宅隻是個幌子,甚至帶衛婕翎來,都隻是煙幕彈,陸裴明做事當真滴水不漏。
陸裴明用力推博古架的時候,腳下的地板裏便發出沉悶的哢哢聲,不多時便顯出一個黑漆漆的洞,一排台階蜿蜒而下,再到後麵就看不清情形。
談競跟在陸裴明背後,他的胳膊不能使勁,便指揮談競將木板再合回去。
“育賢學院的事情,”陸裴明開口,“你同七小姐有故交,因此才找你,非是中統無人可用,這點你要搞搞清楚。”
談競讚同地“嗯”了一聲:“中統向來能人輩出,不至於事到臨頭,還要問軍統借人。”
陸裴明猛地頓住腳步,回頭來瞧談競。談競一臉坦然地回望,仿佛那話說得的確語發真心,毫無譏諷之意。
兩人走了近十分鍾,另一段階梯才出現。依然是陸裴明打頭,將出口拉出來後,談競才依著台階上去,發現他們正處在一間酒店包廂裏。
陸裴明自衣架上拿了一頂帽子和一條圍巾,包住半張臉,帶談競趾高氣揚地走酒店大門出去,坐車離開。談競直到坐上車,才發現那酒店竟然是新麗都。
新麗都與陸家老宅背向斜對,因兩個建築都占地廣闊,因此旁人不易發覺。談競這才知道新麗都原來是陸家的生意——明麵上掩飾得實在太好,關係一層套一層,讓人查都查不出來。
車又將他們送回到育賢學院附近。談競猜的不錯,竊聽器訊號傳不了太遠,要使它發揮作用,那麽竊聽器的接收裝置必然要安排在附近。這次他走進的是一家洋妝鋪子,瘦長的窗框上鑲著彩色玻璃,上麵貼著告示,通知顧客近來又新進了什麽外國胭脂。
陸裴明推門進店,談競跟在後麵。兩人進門時,掛在門上的鈴鐺嘩啦啦一串響,店裏此刻空無一人,可就算空無一人,迎上來的夥計依然一臉熱情,將戲做了全套:“您可算來了,那支唇膏好多人問,您要再不來,我就要賣給別人了。”
陸裴明向他微笑著頷首,那夥計將兩人引到內室門前,殷勤地撩開簾子,放他們進去。
談競又同那位嚴肅的老女人見麵了,這是從旗袍式樣上判斷出來的,因為此時她摘下那一頭銀發,竟然變成了個精神利落的年輕小夥。
談競這下終於瞠目結舌了,陸裴明瞧著他的臉,忍不住笑起來,對她道:“王姨,你把談大記者嚇壞了。”
王姨偏過頭來睨了談競一眼,眼神裏波光粼粼,含情千萬,欲說還休,讓人禁不住恍惚了一瞬。但他隨即又咧開嘴角笑起來,沉沉的男人的聲音,不有善意,反而帶著一股說不出譏誚,可那譏誚也帶著女人味,這樣的反差使談競心中一凜。
“有情況了嗎?”陸裴明像是對他們之間這場沉默的交鋒一點都沒有發現,反而走過來,附身注視竊聽接收器前攤開的筆記本。
“聽了好多說陸院長的俏皮話,”王姨說,“想聽具體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