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4.鐵肩道義,辣手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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辦公室陷入沉默,沉默的時間久了,便滋生出一種莫名的對峙意味。嶽時行看著談競,但談競卻沒有看嶽時行。那張報紙在桌麵上鋪開,每一個字母都是用人血寫成的。
嶽時行開口了:“如果你覺得應該發,那我就帶整個報社陪你賭這一回。”
談競張了張嘴,沒能發出聲音。如果《潮聲日報》是他自己的,那這問題壓根不必討論,報人就應該有“我以我血薦軒轅”的豪邁胸襟。然而他不心疼自己的命,卻沒有資格決定別人的生死,嶽時行將這個擔子交到他身上,但他卻沒有扛起來的資格。
“您才是社長,”他最終選擇了逃避,“這種事情,應該您來決定。”
嶽時行忽然露出失望的表情,他將那頁報紙折起來,對他擺了擺手:“出去吧,既然這是大家的命,那就交給大家來做決定。”
他率先離開社長辦公室,站到窗戶邊,拍拍手吸引大家的注意:“有件事情,要征求一下諸位的意見。”
那份報紙被傳了出去,原本玩笑著的同事安靜下來,看過的人一臉怒容,恨不得現在衝去日本軍營大開殺戒,還沒有看到的迫不及待地打聽,得知真相後也群情激憤。辦公區裏哭泣聲怒罵聲此起彼伏,談競站在嶽時行身後,看到這樣的同事,心裏稍稍湧起了一股暖流。
“諸位同仁,”嶽時行很久之後才開口,為的是留出足夠的時間讓大家發泄情緒,“這篇稿子,我們要發在日報上嗎?”
有人拍著桌子大喊:“當然要發!這種禽獸暴行如果不公之於眾,我們還叫什麽記者,稱什麽無冕之王!”
辦公室裏一片嘈雜,但並不是所有人都在應和這句話。《潮聲日報》被砍掉的時政和評論版到底是帶走了一部分報人熱血,可沒人可以指責他們什麽,亂世求生,這本就是人類……或者說是所有物種的天性。
嶽時行同他一樣注意到了那些刻意沉默的人,他雙手下壓,示意大家安靜,接著說:“這篇稿子如果發了,本報所有人必然會被政保局或者特務機關請去喝茶,可能有些人進去,就再也出不來了。”
“像那些孩子一樣被解剖嗎?”年輕的攝影記者用力拍桌子,“那就讓他們來吧,來剖開我這副身子,看看裏麵裝的是什麽樣的赤膽忠心!”
他說著,忽然爬到桌子上,轉向報社裏的各位:“同仁們,我們沒有上戰場去驅逐來犯之寇,已經比別人矮一截;後來《潮聲日報》改版,我們為著保命,生生拋棄新聞道德,又矮一截;如今這等暴行就發生在我們眼皮子底下,那些人侵占我們的國土,欺淩我們的同胞,殘害我們的兒童,難道我們還要置若罔聞,替他們粉飾太平嗎?”
他搶過那張報紙,高高揚起來:“這篇,諸位不發,我想辦法去發!”
這些具有強烈煽動性的發言讓所有人都熱血沸騰,但談競依然沉默,一言不發,嶽時行也是。那個攝影記者從桌子上爬下來,隨便找了個張紙寫下一份請願書,請求報社翻譯發表這篇文章。那些被他煽動起來的新聞人們爭先恐後地簽上自己的名字,有些人甚至過分熱情,還沒有征求別人的意見,便自作主張地替對方簽了名。
一片嘈雜的喧鬧聲中,嶽時行轉向談競,無奈地笑了一下:“你看呢,談副社長。”
談競將目光投降那些正在簽字的同仁們,隻覺得胸中激蕩。但他什麽都沒有表現出來,多年從事情報工作的經驗讓他養成無論什麽時候都下意識隱藏自己的習慣,因此在嶽時行向他發問時,依然按捺住沒有表態。
嶽時行接著說:“如果我們不發,別人也會發,這篇稿子在濱海是瞞不住的。”
談競點點頭,世界都在轉載這篇文章,濱海怎麽可能是無塵之地?《潮聲日報》發這篇文章,不是為了報道,而是表態。
站在日本一方,還是站在重慶一方。
攝影記者已經征集完了簽名,眼神熱切地將那張請願書遞到嶽時行麵前:“嶽社長,談社長,發吧,不管出什麽事,我們都與兩位社長,與日報社共進退,共存亡!”
“我們與日報社共存亡!”
嶽時行結果那張請願單,沉默片刻,附身簽上了自己的名字。
人群爆發出一陣歡呼,嶽時行將筆和紙一齊遞給談競,道:“談社長。”
談競盯著那張紙猶豫片刻,伸手接了過來。
他正要落筆,嶽時行忽然阻止:“談社長不要簽。”
“如果我出了事,你就是下一任社長。”嶽時行從他掌心裏將筆抽走,當著所有人的麵把那張請願書撕碎,“發!上頭條!”
辦公室裏一片歡呼聲,那個攝影記者含著熱淚上來擁抱嶽時行,道:“社長,如果您出了事,我就跟您一起走,陪您走了陽關道,也陪您去走奈何橋!”
嶽時行在他背上拍了拍:“不管我出不出事,你們這些人,一個都不許死,不管我在底下看見誰,我都要揍他!”
這場針對發稿的討論到此為止,大家各回各位,開始今天的工作,但熱血難涼,每個人坐下的時候,都一臉激動,仿佛還在回味剛剛的沸騰情緒。
“這篇稿子,我來翻譯。”嶽時行將報紙拿到手裏,拍了拍談競的肩,注視他的眼睛,“惜疆,這個報社……我交給你了。”
談競的喉結動了動,突然開口:“署我的名字。”
嶽時行一愣:“什麽?”
“這篇文章,發表的時候署我的名字。”談競道,“我為人莽撞又衝動,沉不住氣,報社如果交到我手裏,遲早要完,社長不要指望我,還是自己親力親為吧。”
他沒有主動請纓來翻譯文章,一來是他英文水平不好,怕翻譯不出精髓;二來報紙上的那些內容,他實在不忍再看第二遍。
“我會給印刷廠打電話,讓他們在開印前檢查這篇文章的署名。”談競後退一步,對他鞠躬,道,“多謝社長賞識。”
嶽時行眼睛裏湧起細碎的淚光,他用力捏著談競的肩頭,什麽都沒說,隻長長地歎了口氣,便轉身回了辦公室。
談競卻沒回去,而是準備出門,因為棲川旬一定會叫他過去開會。那個被運到滿洲的行李箱裏塞滿了濱海領事館的文件,這樣大的事情,棲川旬一定會被日本軍部問責。
他在臨出門前又看了一眼辦公區的同事們,有人情緒難平,握著筆半天不寫字;有人正在向報界同仁打電話,激憤地傳播這個消息。還有一個人,談競從所有人裏看到他的臉,那張臉上滿是心神不寧,趁別人不注意時,偷偷摸摸地將被嶽時行撕碎的那張請願書碎片收集了起來,仔細從裏麵找出自己的名字碎片,放進煙灰缸裏燒掉了。
談競心裏一動,走到他辦公桌前,對他伸出手:“給我。”
那人愣了一下:“什麽?”
“請願書,”談競重複了一遍,“給我。”
那人訕訕地將剩下的碎片交出來,談競拿過他桌上的煙灰缸,當著他的麵劃著火柴,將它們一把火全燒了。
“都是同事,既然燒了自己的,何不順便把其他的也燒了?”他說著,將紙張燃盡後的灰燼從煙灰缸裏倒出來,拿到洗手池邊衝了進去。
但他最終也沒有等到棲川旬的電話,等來的反而是勃然大怒的陸裴明。見陸裴明的時候,談競心裏忍不住升起幾分得意來,軍統和中統同時查同一件事,軍統取得的成果顯然大於中統那些不痛不癢的資料。
他麵帶微笑地站在原地,猜測陸裴明一定是看到了那張報紙,然而陸裴明卻什麽話都沒有說,他抬起那隻完好的左臂,忽然對準談競的臉,狠狠扇了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