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3.血色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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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老板的生煎包子鋪開在距離談競報社不遠的三角口,店麵位置很好,正處在三教九流匯集的地方。從報社所處的北街大路一直走下去,能通到市政廳;而西邊那條則到貨港邊,貨輪卸貨上貨都在那頭,每天人來人往,熙熙攘攘,熱鬧非凡;東街的葫蘆口菜市場則是濱海最大的農貿市場,上到達官貴胄,下到升鬥小民,買菜做飯都得去葫蘆口逛一圈。
    那家生煎饅頭店在三角口開了不止一兩年,抗戰沒開始時,重慶與南京黨內鬥法,這家店就因得天獨厚的地理位置被看中,成為戴笠“十人團”接頭之處。後來戰爭爆發,濱海與戴笠的聯係被截斷,這家店就作為一個徹頭徹尾的饅頭店,平安無事地開了下去,直到軍統上海站成功建立,它才又恢複了最早情報點的作用。
    在談競知道這家店的真實身份之前,時常來這裏吃生煎。這家店的肉餡不放胡椒粉和五香粉,連料酒都不放,做出來的生煎噴香撲鼻,令人食指大動。因此每次談競想要小小地犒勞自己一頓時,都會選擇這間生煎鋪子,點上一份足餡的大肉生煎。
    這裏每天飯點都賓客滿座。因為不是所有人都吃得起足餡的大肉饅頭,更多人要葷素混合,沾肉味過點癮,價格便宜的,菜多些肉少些,價格高的則反過來。生煎鋪子的西側門是後來專門辟出來的,外頭搭了一溜簡易的棚子,給腳夫苦力湊合用,因為怕他們擠進店裏,會衝撞了“穿得起衣服的人”。
    談競對吃飯的地方沒要求,店裏有空座,他就坐在店裏,店裏客滿,他就在棚子下挨著。棚裏有個談競慣常待的位置,背後是生煎鋪子的牆,左手邊堆著一輛破破爛爛的手推車,因為年久失修而報廢,成了雜物和破爛們的好去處,而且被堆得頗有技巧,隨便從上麵拿下個什麽東西——哪怕是最上麵的舊蒸屜,隻要被拿下來,剩下的一堆物件就會因為失去平衡而砸落下來。
    而在那個位置的右手邊壘著一個土灶,不大,王老板用它來燒紫菜湯,說是紫菜湯,其實裏麵清湯寡水,有時候還會出現河裏隨便撈上來的水草,因此專給攤子上的食客喝,一人兩枚銅子,不限量,廣受腳夫們的歡迎。
    但談競看中這個位置不是因為免費的紫菜湯,而是它三麵環牆,因此不必防備有人從他看不見的地方突然發動襲擊,再加上那張桌子對著熱鬧的三角口,隻要在桌子邊坐定,三角口的一切便盡收眼底。
    腳夫們沒人喜歡這張桌子,因為這裏坐不下幾個人,而他們通常都是成群結隊的在這裏歇腳吃東西。談競的“專屬座位”向來沒有人搶,他想什麽時候坐就什麽時候坐。
    除了這一次。
    談競端著盤子過來的時候,這位子上已經坐了一個人,穿著一件眼熟的舊西裝,正低著頭,將嘴湊在碗邊上吸溜湯喝。談競看到他的碗裏還有雞蛋,知道這不是個該坐在棚子裏的人,端著盤子轉身就走。
    “惜疆,惜疆!”那個人喊他,熱情地對他招手,“躲什麽,來坐!”
    談競驚訝地看著他,脫口而出:“社長!你怎麽在這裏?”
    “這個好地方,準你來就不準我來?”嶽時行擰著腦袋四處看,親自為他拖過一張馬紮子來,“坐坐,你這人,藏著這麽一個好地方也不跟我說。”
    “我不說,社長不也知道了嘛。”談競沒跟他客氣,將自己的那份放到破桌板上,“社長怎麽會在這裏吃,裏頭沒座位了嗎?”
    “你剛從裏麵出來,你不知道?”嶽時行白他一眼,“這麽好的館子,你竟然一個人吃獨食。”
    談競尷尬地笑了一下,在他麵前坐下:“下裏巴人的東西,不適合社長這樣身份的人。”
    “不適合社長,難道就適合副社長?”嶽時行喝完了最後一口湯,掏出手帕抹了抹額角的薄汗,似乎回味無窮,“難怪你家裏明明請了廚娘,卻還要隔三差五地過來,這家店真是人間美味。”
    談競拿這筷子的手猛地一頓,臉上的表情卻絲毫未變:“社長不會是看上我的廚娘了吧?”
    嶽時行哈哈大笑,表情和善地看著談競:“我哪能奪人所愛,你向來清貧,現在終於開竅,懂得享受生活,我決不能在這個時候擾你雅興。”
    談競沒有笑,他換房子的事情報社裏都知道,但枝子卻從來沒有對旁人說起過。枝子不住在他家裏,隻每天在他上班時過來,收拾家務,為他做好晚餐。有時談競不回家吃飯,第二天就會看到那些晚餐被打包帶走了,不知道是她自己吃了,還是帶去接濟平民。
    “社長怎麽知道我請了個廚娘?”
    嶽時行驚訝地看著他:“前幾天你不在報社,我到你家裏去找你,你那個廚娘接待的我,我讓她轉告你我來過了,她沒說?”
    談競皺起眉,他跟枝子見麵次數屈指可數,嶽時行來過的事情,她卻是沒有告訴過自己。
    “您是哪天來的?”
    嶽時行回答:“上周四。”
    談競的心髒狠狠一跳,上周四正是他去竊取育賢學院實驗資料的那天!
    果不其然,嶽時行接著問:“那天你一整天都沒有來報社,幹什麽去了?”
    “去約了個采訪,”談競想了想,給他放出了一點更大的消息,“日本對華金融政策要有改變,興亞院的代表親自過來了。”
    嶽時行果然大感興趣:“你要采訪興亞院的人?約上了嗎?”
    “沒約上,”談競攤攤手,“還被他們審問了半天,問我是怎麽知道興亞院代表蒞臨濱海的事情。”
    “那你是怎麽知道的?”
    談競笑了笑:“我在濱海當局又不是一點人脈都沒有。”
    嶽時行也跟著笑:“哦對,這問題我就不該問,你的能力,我還是非常信任的。”
    談競將盤子裏的生煎一掃而空,又端起湯來咕咚咕咚喝了半碗:“社長找我有事?”
    “有大事,”嶽時行沉下臉,他先左右看了看,手伸進隨身攜帶的公文包裏,想了想,又空著手出來,“你吃好了沒,我們回辦公室說。”
    嶽時行遮遮掩掩地東西是一份英文報紙,大名鼎鼎的《泰晤士報》,一張人體器官的特寫醒目地放在頭版頭條上,那照片談競很眼熟,在他偷到實驗文件的當晚,這張照片……或者說文件裏的所有照片,他都看了成千上萬次。
    但這個時候,他表現得就像是第一次看到這張照片一樣,麵色嚴峻地拿起報紙來,將那篇文章快速瀏覽了一遍。文章裏引用了很多他沒有見過的文獻資料,他將那部分著重瀏覽了一遍,內容多偏重於日本高層關於秘密實驗的行政命令,甚至連主要負責人石井次郎和北野政次的個人履曆都明明白白地標了出來。
    想必是陸裴明的傑作,談競心想,他知道陸裴明也在查這件事。文章報道的內容他早已爛熟於心,再閱讀時,卻仍然控製不住地發抖。
    他將報紙合上,呼吸急促,沒有看嶽時行的臉:“社長想怎麽樣?”
    “我們要轉載這篇文章嗎?”
    談競沒有說話,他當然想轉載,想將日本人的暴行公告天下,但轉載的後果他也一清二楚——《潮聲日報》和潮聲日報社都不會活過第二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