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6.野心家和信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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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談競從左伯鷹處得到了“中村英夫”的資料,這是一個在日本實實在在存在的人,經營一家紗廠,前不久在大藏省的支持下到中國來開設分廠——但他已經死了,在實驗資料失竊之前,就已經死於重慶地下組織的暗殺。
    “確定他的確死了嗎?”談競問,“找到屍體了嗎?”
    左伯鷹聽懂了談競的暗示,中村英夫有可能並沒有死,而是被重慶策反了。
    他對這個暗示的回應是憤怒,認為談競侮辱了高貴的日本國民,隨即對談競噴出一長串日語,反駁和辱罵都夾雜其中。談競一言不發地聽著,他已經發現左伯鷹內眼角通紅,眼睛裏布滿血絲,說完一句話後會下意識用舌頭從裏麵頂下嘴唇,想必是上了火,口腔裏起了燎泡。
    他神色自若地聽完了左伯鷹那一長串話,然後向他鞠躬道歉。小野美黛出事以來,左伯鷹心裏一直壓著火,棲川旬沒有將這件事交給他調查,而是親自上陣,以強權直接領導了特高課。從領事館伸出的一張網已經遍布了整個濱海,她認定了凶手從南京上車隻是個幌子,他從濱海出發,在車上作案,然後下車,回到濱海。
    棲川旬動真格了,談競做出這個判斷,他要馬上知道她的下一步動作,然後迅速將情報傳遞出去,好讓組織有充足的時間安排對策。
    他打定主意,對左伯鷹道:“我可以想辦法聯係聯係小野秘書,您看需要嗎?”
    左伯鷹沒有立刻回答,他知道談競聯係小野美黛的籌碼是什麽。這件案子由藤井壽全權負責,他想聯係小野美黛,就得走藤井壽的路子,這條路要投的石,是棲川旬的把柄,除此之外,藤井壽對什麽都不感興趣。
    “我不能決定,我去上報給總領事。”左伯鷹開口道,“你與我一起去。”
    棲川旬治下的員工們都很能認清自己的位置,什麽時候自己可以做主,什麽時候連一根針被挪動了位置都要上報領導,他們分得很清楚。在棲川旬關注一件事的時候,他就不是一個中層,而是同所有人一樣,直接受命於棲川旬一個人的戰士。
    左伯鷹親自開車去領事館,從談競答應和他一起去見棲川旬的那一刻開始,他的大腦就開始飛速運轉。棲川旬不會聽一個心血來潮的提議,她要的是一整套行動方案。
    領事館現在最要緊的,是給小野美黛脫罪,而脫罪的方法就是抓到真凶。這是棲川旬的想法,現在談競給了她另一個思路——沒有證據就是脫罪,現在是藤井壽在指控小野美黛,那麽他就要提供充足的罪證,證實小野美黛的確是真凶——但他沒有罪證,他所依仗的也不過是充滿惡意的猜測。審小野美黛不同於審中國人,審中國人不需要罪證,隻需要動刑。
    “你是說,讓我們停止一切動作?”棲川旬看著談競,“被動地等藤井壽出手?”
    “停止一切與小野秘書相關的動作。”談競糾正她,“真凶,就是那個中村英夫,還是要繼續查。”
    棲川旬若有所思地點頭,肯定談競的話:“想必藤井壽也在等我們的動作。”
    談競立刻接上:“誰動誰錯。”
    棲川旬點點頭,向後靠在椅背上,閉目沉思。她仍然穿著和服,粉色正絹,上麵淡淡的暈染了幾團淡黃色,繡著同色海波紋。這件和服襯得她溫柔又嬌弱,尤其是這樣靠在椅子裏的時候,簡直就是個倚牆小憩的貴族少女。
    “按談君說的做,”她說,“不要再想辦法替美黛脫罪了。”
    領事館目前為小野美黛提供了一條最有力的證據,從那一趟軍列啟程之日起,直到研究院在包廂裏的屍體被發現,這幾天裏,小野美黛一直按照正常上下班時間出現在領事館和家裏。她出現的每一個地方,都有相應的證人證明證據屬實。但藤井壽依然拘留小野美黛,他胡攪蠻纏地提出一個猜測,那就是她已經叛變了,提供了那趟軍列的所有信息,提供了“中村英夫”的登車資格,她有不在場證明,因為替她做凶手的另有其人。
    棲川旬不是沒有想到談競的建議,但她不願讓領事館和自己的前途捏在藤井壽這種人手裏,因此急於為小野美黛洗清冤屈。這個心理讓談競驀然抓住棲川旬的一個弱點,她蔑視藤井壽,因此不能接受自己敗在這種人手上。
    “談君盯住藤井壽,”她睜開眼睛,從椅背上坐起來,“接下來的幾天,我會逼他出手,讓他坐不住,不得不偽造證據以栽贓領事館。”
    她說的是“領事館”,而非“小野美黛”,在她看來,動小野美黛就是動整個領事館。
    棲川旬又道:“你告訴藤井壽,就說我已經急瘋了,正在想盡一切辦法幫美黛脫罪。”
    她說著,手寫了一份文件,內容是銷毀機要室內存放的所有與皮箱文件相同或有關的所有資料存檔,並在下麵蓋上自己的私章。談競將文件紙接過來,立刻明白了棲川旬的意思,她是想自己先露出破綻,投石問路,讓藤井壽以為撿到了大便宜。
    那份文件上隻有棲川旬的私章和簽名,沒有總領事辦公室的公章,按照日本公職部門的規章製度,這份文件沒有任何執行力。如果內閣追查起來,那些仍然完好無損地存放於機要室的相關文件就是最好的物證。
    談競忍不住道:“我說的那個計劃,領事肯定早就想到了,讓我來說,是給我個立功的機會。”
    棲川旬微微一笑,沒有肯定,也沒有否定。她一早就想到了這條路,卻沒有按著這條路所指示的方向前進,談競為她將思路掰正,把她從自己固執的尊嚴和引而不發的憤怒情緒中拉出來,不能不說也是一功。
    談競道:“至於追查真凶的事情,如果領事相信我,我願意帶領特高課配合追查工作,我們藏在暗處,比左長官在明處更有優勢。”
    棲川旬卻說:“你專心盯著藤井壽就行了,不用操心其他的事情。”
    左伯鷹向談競解釋:“總領事已經全權領導了追查工作。”
    談競一臉驚訝,向棲川旬鞠躬,抱歉道:“是我妄自菲薄了。”
    “如果有需要,我會越過你直接向特高課下命令,”棲川旬開口,她甚至還開了個玩笑,“提前跟你打個招呼,如果有一天突然發現手下無人可用了,也不要怕,你沒有被解雇。”
    談競笑起來,旁邊的左伯鷹跟著拉了拉嘴角。自從小野美黛出事後,棲川旬雖然沒有失態,但較之往常還是嚴肅不少,偏偏今天同談競說了兩句話,就開始說笑了。
    他這樣想著,又看了談競一眼,這個中國人,他還真不是個一般的漢奸。
    “我可以想辦法去看看小野秘書。”辦公室的氣氛放鬆後,談競又對棲川旬說出這句話,“您看需要嗎?如果需要的話,您有沒有什麽話或者東西需要我轉交的?”
    棲川旬饒有興致地看著談競:“你同小野秘書私交深不深?”
    “沒什麽私交,”談競道,“遇到了,就打聲招呼,她有什麽用到我,那也是舉手之勞。”
    棲川旬又問:“那你覺得小野秘書為人如何?”
    談競回答:“對祖國無可指摘。”
    棲川旬笑了笑:“如果不為難的話,去看看她吧,我沒有什麽話需要傳達,如果你方便,請盡可能讓她在特務機關過得舒服一點。”
    談競應了,他知道棲川旬那兩句話的用意。小野美黛對他有很大敵意,這一點他和棲川旬都心知肚明,因此棲川旬才問他對小野美黛的看法——怕他落井下石,或許也是想看看他的心胸。
    他原本為自己的回答沾沾自喜,但一出辦公室的門就暗道不好,他表現得太完美、太寬容了,他是個中國人,過著清貧的生活,投效日本沒有給他帶來功名利祿,卻換走了他的忠誠和殫精竭慮,尋常的功利釋義解釋不了這樣這樣的行為,隻有信仰可以,他須得一心一意地信仰日本天皇,信仰大東亞共榮圈,才能幹出這樣的事情。
    但棲川旬不相信信仰,她是從叢林裏成長起來的,她的一切行動都有一個可以實體化的目標,那些目標匯聚成台階,讓她擁有現在的位置。政治家的朋友隻有野心家,反過來也是一樣,在這對黃金搭檔裏,沒有信仰的位置,也沒有信仰者的位置。
    他應該落井下石,應該恨小野美黛,應該將自己的性格弱點都暴露在棲川旬眼皮子底下,這樣才能讓她放心,才能讓她將槍口對準別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