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7.無邊落木蕭蕭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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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人從棲川旬辦公室出來,小野美黛入獄,棲川旬並沒有叫別人來代替她的工作。秘書辦公室裏空空蕩蕩,談競從桌前路過的時候,下意識朝那把空椅子的方向看了一眼。
    他腦海裏浮現出小野美黛從育賢學院回來後,躲在自己家裏的場景。那一雙眼睛看人時滿是戒備,瞳孔裏築起高牆,他下意識地抬手,想去撫摸被她眼淚沾濕的肩頭,但手抬到一半,忽然驚醒,撫摸的動作一改,變成在肩頭撣了撣。
    兩人站在走廊裏,左伯鷹從外麵拉上門,問談競:“你是與我一同回警察署,還是回報社?”
    他掏出懷表來看了看時間,道:“我去特務機關。”
    談競給自己的理由是對藤井壽的動作宜早不宜遲,但當他真正見到藤井壽的時候,才發現原來自己抓心撓肝要見的,其實是小野美黛。
    他坐在藤井壽對麵,專注地看著藤井壽的臉,但思緒已經飛到了九萬八千裏以外。他在反思自己對小野美黛的感情,這項工作應該很早之前就進行——至少是他最後一次從她家裏離開後,就應該反思了,但這麽久以來,他一直用忙碌當作借口,把那天晚上的所有心思全部拋到腦後。但今天,當他在藤井壽麵前坐下時,那張椅子上仿佛長滿了釘子,讓他坐不安穩。他已經打好了與藤井壽對話的腹稿,但張開嘴的第一句話卻是:“機關長,我可以去見見小野秘書嗎?”
    藤井壽沒有對小野美黛用刑,她穿著上班時穿的套裝席地而坐,手裏拿著一本寫滿日文的書,正借從氣孔透進來的光線慢慢閱讀。
    談競勉強壓製的各種情緒在見到小野美黛的第一秒鍾寧靜下來。他向帶他來此的勤務兵表示感謝,送他一把法幣,被那人冷漠拒絕。談競想了想,從身上摸出一個打火機來,那是個漂洋過海來的洋玩意兒,足可以換到一兩個小時不被打擾的時光。
    小野美黛看清那個火機的品牌,在勤務兵走後調侃談競:“談記者真是財力雄厚。”
    她看上去並不為自己的處境擔憂,談競分神瞄了瞄小野美黛手裏的書皮,是一本緋句集。
    “你過得好不好?”他問。
    “好。”小野美黛回答,她不知道藤井壽為什麽會放談競進來看她,可能是她必死無疑了,所以格外寬容。
    小野美黛看到了《泰晤士報》上的報道,知道談競的壯舉,並且為他縝密的計劃而讚歎,為了保護更有行動力的戰友,她毫無怨言地替談競頂替了罪名——她願意成為第二個李都。
    但她不願以日本秘書的身份死去,小野美黛猶豫著,想要向談競公開身份,她想讓談競為她的死而哀戚悲傷,而不是彈冠相慶,覺得自己一箭雙雕,既曝光了育賢學院裏見不得光的秘密,又禍水東引,除掉了賊寇的左膀右臂。
    小野美黛坐在原地,透過鐵門的空隙凝視談競:“你是自己來的嗎?”
    談競點點頭:“我從領事館過來。”
    “總領事讓你來看我?”
    談競猶豫了一下,又點頭:“她想讓你在獄中過的舒服一些,讓我問問你還有什麽需要。”
    小野美黛笑了一下:“我現在就很舒服,沒有什麽需要的。”
    談競環顧這間牢房:“枕頭被褥,胭脂水粉,或者換洗衣物,都不需要嗎?”
    小野美黛沉默片刻,低聲問道:“我是不是要死了?”
    談競一愣:“什麽?”
    “我是不是要死了,”小野美黛又重複了一遍,“所以臨死之前,讓我過的舒服一點?”
    談競失笑:“你想到哪去了……”
    他這句話沒說完就反應過來,如果自己想借這件事打擊棲川旬,那麽小野美黛就是刺向她的一柄劍,棲川旬中計,小野美黛多半也活不了。
    小野美黛覷著他的麵色,明白過來。她起身走到柵欄旁邊,笑眯眯地看著談競:“談記者,你附耳過來,我有句話要說給你。”
    談競不明所以地湊過去,聽見小野美黛貼在他耳邊,低聲道:“無邊落木蕭蕭下。”
    談競渾身一震,整個人都僵在那裏。“無邊落木蕭蕭下”對“東方欲曉”是重慶和延安兩方所有一線特工人員的通用暗號,用來在緊要關頭驗明身份,免得自己人殺了自己人。
    小野美黛看著談競,唇角帶笑,表情活潑又俏皮,像是剛剛做了個惡作劇,此刻正饒有興致的觀賞中招者的窘態。
    談競的僵硬沒有持續太長時間——嚴格來說,隻有一刹那,他不敢確定這條口令是不是已經被泄露出去了,因此不敢貿然回複,隻作出一臉茫然的表情,道:“什麽?”
    小野美黛像是料道了他的反應,興致盎然地又對他招手:“下半句是‘東方欲曉’,對不對?這是延安一首詞中的一句,選這句用作接口暗號,是為了表明兩黨合作抗日之決心。這個口號才換了不久,上一個是‘東壁劉郎’對‘美人秦七’,分別取自國父的兩首傳世詩,上個口號用了不過三個月零九天,因疑似外泄而作廢。”
    談競徹底呆住了,他雙手抓著柵欄,指尖涼得發青。他已經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麽——他親手把戰友送上了斷頭台。
    小野美黛握住談競的手,將他的手指一根根從柵欄上掰開拿下來,又道:“我曾經把你送進政保局的監獄,如今你又把我送進特務機關的監獄,我們扯平了。”
    她後退一步,又回到原來的位置上去,拿起那本緋句:“不送了,談記者。”
    “等等,小野秘書!”談競著急地拍著欄杆,“小野秘書,你……”
    “噓……”小野美黛豎起一根手指抵在唇上,神色平靜道,“做你該做的事情吧。”
    她說完,揚聲將那個勤務兵叫了過來。談競心裏有一百個問題也隻能壓住,他雙唇緊抿,沒有再和小野美黛說一句話,生怕一張口,那顆劇烈跳動的心髒就會從嗓子眼裏蹦出來。
    難怪、難怪,難怪陸裴明說如果小野美黛出事,陳老總會把他扒皮抽筋。一顆埋伏在日本高層身邊的釘子,這簡直就是中統的秘密武器。
    他一路沉默,被勤務兵帶到藤井壽辦公室裏去,直到在他麵前坐下的時候,整個人還有些恍惚。
    “見到人了?”藤井壽似笑非笑地看著他,“棲川旬讓你來問的?”
    談競點點頭,道:“小野秘書畢竟是個女流之輩。”
    “女流之輩?”藤井壽冷笑一聲,“談君在情報工作中見到的女流之輩還少嗎?”
    他說著,傲慢地將穿著長筒軍靴的腿架到桌麵上:“我很配合你的工作了,談記者,作為回報,我希望你帶來了我需要的東西。”
    談競道:“我沒有帶來您想要的東西,隻不過在領事館呆久了,有一些外人不知道的,關於頂樓的小道消息而已,但不知道機關長感不感興趣。”
    “頂樓”指的就是總領事辦公室,他帶來的是棲川旬的消息,這並不符合藤井壽的預期,但也總比空著手敲門好。藤井壽維持著傲慢的姿勢沒有動,談競這個時候登門,本身就是一個消息——棲川旬要完了。
    如果棲川旬還有翻盤的機會,他就不會在這個時候跑來向他示好。藤井壽心想,自己最初對談競拋橄欖枝,就是為了利用他扳倒棲川旬,現在棲川旬要倒了,那他的利用價值也就到此為止,實在沒有繼續敷衍的必要。
    “我對小道消息不感興趣,”他皺起眉,厭惡道,“我曾想過談君在這個時候造訪,會不會是來為棲川旬做說客,如果真的是這樣,那就太令人失望了。但這樣想的同時,還對你抱有一些希望,想要你給我一個驚喜,所以才抽出時間見你,隻是沒有想到,談君你終究還是令我失望。請恕我沒有時間與你消磨,你是自己認得大門,還是我叫警衛兵來給你帶路?”
    談競點點頭:“中國有兩個詞,分別是錦上添花和雪中送炭,而我從來不做錦上添花的事情,機關長,告辭了。”
    這話如果說給棲川旬,她馬上就能聽懂談競的潛台詞,但接收者是藤井壽,就得給點他反應的時間了。談競從他辦公室出來,沿著樓梯慢慢往下走,馬上就要出辦公樓的時候,才被藤井壽的勤務兵叫住。他轉身的時候暗暗鬆了口氣,生怕自己說得太隱晦,藤井壽理解不了。
    那個勤務兵跑下來,用生硬的漢語說:“你,回來。”
    談競跟著他回到藤井壽的辦公室,將棲川旬寫給他的那張文件原件交給藤井壽——這是一份大禮,卻隻能證明棲川旬心虛,並不能正麵判定小野美黛有罪。
    談競接著開口:“棲川領事做了一些安排,這隻是其中一環,這些安排最終的目的會讓您背上陰謀構陷同僚,主動挑起內戰的罪名。”
    藤井壽絲毫沒有懷疑談競的話,因為棲川旬的確是這樣的人,她很少會親自出手消滅敵人,而是像下水道的老鼠一樣藏在陰影下,為對手設置一個又一個陷阱,等對方中計,用自己的槍打死自己。
    就像當初她對待自己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