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9.警察與命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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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談競去警察局認屍,凶手隻開了一槍,就將他置於死地。那致命的一槍從後頸射入,從左眼穿出,半張臉支離破碎,鮮血淋漓。談競沉默著凝視那張臉,冒著熱氣的鮮血已經幹了,結成硬殼凝固在臉上,他伸手摸了一下,像被燙到一樣,迅速將手收回來。
    一個警察拿著資料站在門口:“認出來了沒?是不是你們報社的李嶺?”
    談競喉頭發緊,說不出話來,隻勉強點了下頭。
    警察嗯了一聲,一邊在文件上寫寫畫畫,一邊上身後仰,向外喊道:“同事確認了,家屬是今天把屍體拉走,還是在我們這多放兩天?”
    李嶺的媳婦兒懷孕七個月,正被她親姐姐陪著,在外頭哭。他娘一聽到消息就暈過去了,媳婦兒不信邪,非要親自來看,然而進了警察局,還沒見著屍體,先看到了遺物,當即就眼前發黑,軟倒在姐姐懷裏,被扶到椅子上緩氣。
    談競去跟警察交涉:“這是樁命案,你們不查嗎?”
    警察頭也沒抬:“查,當然查!所謂天網恢恢,疏而不漏,我們不會讓任何一個罪犯逍遙法外。”
    談競道:“都沒屍檢,子彈射入方向也沒有確認,如果家屬把屍體拉走,你們還怎麽查?”
    警察沒好氣地瞪他一眼:“行,那就在這放著吧。先說明,停屍費一天五十法幣。”
    談競如今的工資不過才六十,眼前這小警察頂破天也就二三十。他皺起眉,剛要開口,李嶺的媳婦已經站起來:“我們今天就走。”
    談競快步過去,想扶她,又顧忌禮教,隻能袖手站一邊:“弟妹,他們要查案,不做屍檢是不行的。”
    李太太搖頭,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淚又順著麵頰流下來,她低低地抽泣一聲,又立刻抬起袖子將淚水擦掉,用力向下拉著嘴角,控製自己不在外人麵前失態:“他們不會查的。”
    她在姐姐的攙扶下走到桌子邊辦手續,簽了字,那警察又問她要30法幣,當作是把李嶺從街口抬回警察局的辛苦費。李太太兩人摸邊口袋也隻湊出了22塊錢,隻能將手腕上的玉鐲子押給他。談競快步上前,將30塊拍到桌子上。他動作太大,那小警察不樂意起來,等著他道:“你什麽態度?想鬧事嗎?”
    談競冷笑一聲,正欲開口,李太太又拉住他:“談社長,算了,人都走了,爭這些還有什麽意義。勞煩你去替我雇輛車,我接東山回家。”
    東山就是李嶺的字,談競難受地看著李太太,而後者卻對他抽了抽唇角,看樣子是想擠一個安慰的微笑給他看。而談競卻看不下去,遮著眼睛轉身走開了。
    他回去的時候,李嶺已經被抬出來,屍身上蓋著白布。李太太沒有到底沒有敢掀開白布去看丈夫遺容,而是與談競和娘家姐姐一起發力,將李嶺從屍床上抬到車上。
    談競想陪同女眷一起將李嶺送回去,但李太太若有若無地擋住了他的去路,向他行禮:“謝謝你,談社長,今天真是麻煩你了。東山的後事……”
    她呼吸發抖,勉強穩住聲線:“可能不會大辦,請您回去告訴報社裏的諸位,就說李家不請他們吃白宴了,請他們恕罪。”
    “弟妹……”談競還想勸她繼續查,但話到嘴邊,又覺得殘忍。李嶺是他爹的老來子,前頭一個哥哥,死在戰場上,因此才又生了他。現在他去了,李家沒有主心骨,隻靠李太太一個弱質女流,要她一邊承受喪父之痛,一邊跟警察局周旋命案,實在是強人所難。
    談競掏出錢包,將裏麵所有錢都拿出來——軍票、法幣,還有幾塊大洋,零零總總湊了幾百,塞到她手裏:“這是報社全體同仁的一點心意,請弟妹務必收下。”
    李太太猶豫了一下,沒有推辭,又向他行禮:“多謝您,那麽我就先回去了。”
    她拒絕了談競送她回家的請求,慢慢消失在車水馬龍的街道上。談競佇立片刻,又返回警察局,詢問命案發生的時間地點,問他們有沒有找目擊者。
    答案自然是沒有,談競怒從心起,拍案道:“食民之稅,誤民之事,警局就是這樣辦差的?”
    “你說什麽?”那警察猛地將文件夾大力拍到桌子上,指著他的鼻子,“反了你了,一個小報記者,還把自己當成個人了!”
    談競冷眼看著他們,絲毫不為那些威脅所動,隻道:“我即便是個小報記者,也隻道不能草菅人命的道理。”
    “喲嗬,看來你不僅把自己當成個人,而且還當成個聖人了。”小警察嗬嗬冷笑,拽著他往外走:“去,出去,江麵上看看去,整個濱海哪條江沒飄著幾個死人?你這麽聖懷博大,去把他們的死因一一都查了,給他們沉冤昭雪去!”
    談競怒道:“我是受害者同屬,前來報案,若我去做這沉冤昭雪的事,那還要你何用?你不想幹這活,盡管把俸祿吐出來,位置讓出來,想去為那些江上浮屍,和我這蒙冤同僚昭雪的大有人在!”
    “你!”小警察怒從心起,眼見就要揮拳打上去,他的一個同事從外頭進來,看見談競的臉,大吃一驚,慌忙上來攔住那小警察,把他拉到一邊,低聲耳語:“你冷靜點吧!這人是潮聲日報的副社長,和市政廳關係匪淺,你惹惱了他,他回頭再跟上頭有心無心地提你一句,你就真要把位置讓出來了!”
    小警察半信半疑,一邊聽一邊斜楞著眼睛瞟談競:“他?他有這麽厲害?”
    “日本人的屁股都敢摸!前幾個月進了政保局,囫圇個的出來了……這種事情你聽說過第二遭?”同僚著急道,“哥哥會害你嗎?這是尊大佛,趕緊送走了事,你忙你的去,我跟他打哈哈。”
    他說著,朝談競走過來,一臉渾然天成的諂笑:“哎喲!談社長!好久不見!”
    談競仔細看了看他的臉,回憶了一下,並沒有在腦海裏找到對應的名字,所以也沒有以相同的熱情回應,隻不鹹不淡道:“好久不見,警官。”
    “社長大人貴人多忘事了不是,”那中年警察上來同他握手,親昵地拍他上臂,“老劉!抓一舌頭的時候,咱們見過,我當時在封鎖現場,您老還給我讓過一顆煙!”
    他說著,從兜裏掏出煙盒,從裏麵挑出一支來,遞給談競:“來,好煙,蟲草的,您抽!”
    談競並不記得他說的那次行動,但記不記得都無所謂,這人隻是來打發他,並不是為了攀交情。談競沒接那支煙,隻將他的手推回去:“戒了,不麻煩,你把剛剛那個警官叫出來,處理完我同事的命案就走。”
    “嗨,那就以愣頭青,啥活都不會幹,您什麽案子?我來處理,包您滿意!”他裝作對命案一無所知的樣子,道,“您同事出事兒了?打死了人,還是被打了?”
    談競淡淡地看著他:“他經辦的這案子,看起來並不是什麽都不會幹。”
    那警官看他較上勁了,隻怕不好打發,說一聲“您等著”就回頭去,找前頭那個小警察,想必還進行了一番思想教育,把他硬拽出來跟談競道前。
    小警察半晌從辦公室裏走出來,看談競的眼神還別別扭扭的,但態度卻已經大轉彎。他應該是剛端警察這個飯碗不久,隻學會了威脅恐嚇,尚未將溜須拍馬等技能運用純熟,在麵對談競這尊剛跟他幹過仗的“大佛”時,折腰就變得困難起來,但又不得不做。
    “那什麽……談副社長,”他擠出一臉媚笑,嘴巴還一抖一抖的,顯然頗為勉強,“小子不懂事,衝撞了您老,您大人有大量,宰相肚裏能撐船,別跟小的一般見識。”
    說著,還衝他鞠了一大躬。
    那中年人還在幫同僚向談競說好話,一邊說一邊訓斥他。談競沉默半分鍾,微不可聞地歎了口氣,將他扶起來:“警官,我同事的案子……”
    談競沒有羞辱自己,也沒有咬死他前頭的無禮行為不放。這份大度使小警察感動不已,立刻搶話:“您放心,我就算上天入地,也要幫您把凶手找出來!”
    談競默了默:“多謝您。”
    “您太客氣了!”小警察又衝他鞠躬,手腳都不知道往哪放,“這是我們當警察的職責,嗨,要說都是端這碗飯的,誰不想好好幹活,就是這世道太操蛋,我們警察的腦袋,一般都是江口那幾個大佬立威用的……”
    他一邊說一邊將剛剛拍在桌子上的文件夾遞給他:“其實屍體我檢查過了,該記的也都記了,跟家屬交涉完,這就去找目擊者提問。”
    談競看了他的記錄,方方麵麵都到了,的確詳細。他著重看了幾個關鍵部分,像那個小警察道歉:“我一時失態,還請警官恕罪。”
    小警察又趕緊對他鞠躬:“您太客氣,太客氣了!”
    談競將自己的名片留一張給他:“這案子如果有進展,請您隨時通知我,查案的時候如果有什麽困難,隻要我能解決,一定盡心。”
    小警察收了他的名片,期期艾艾地跟他握手:“謝謝社長,社長,我,我,我叫馮琛,王子邊的琛,您這案子我保證給您漂漂亮亮地辦了,您下回要是見我們領導,拜托您……替我說說好話……”
    談競默了一下,想對他微笑,卻無論如何都笑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