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9.從彩雲之南到滿州以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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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幅擔架從嶽家抬出來,一具是綿穀晉夫的屍體,一個是活著的談競。綿穀晉夫死後,金賢振握著他的手對著談競連開兩槍,一槍打在肩胛骨上,一槍擦著脖頸的皮膚劃過去,打碎他身後的玻璃,於是談競背後還插入了幾塊玻璃迸射的碎片,這兩槍沒有裝消音器,整個樓道的鄰居都聽見了。
    一個半大孩子站在門邊,一臉驕傲的神色,談競躺在擔架上被抬出來的時候,他正滿臉笑容地跟守在門邊的一個人說話,看到金賢振出來,便機靈地擺動雙腿跟過去,向他討要錢財。
    談競聽到他們的談話,知道他們悄無聲息地破門而入原是托了這個孩子的福。
    “你手下真是人才濟濟,金科長。”他對金賢振說,努力使自己的語氣聽起來不那麽諷刺。
    “我說過了,我是所有人的朋友。”金賢振笑嘻嘻地,將一隻手放到談競受傷的肩頭,“作為你的朋友,我有一個建議給你。”
    “什麽?”
    “棲川領事用不了多久就會趕來探視立了大功的你,因此我建議在她到來的時候,你最好不要清醒著。”談競肩頭的那隻手忽然發力,狠狠戳進他的傷口裏,使他眼前一陣發黑,黑暗裏還有金星亂冒。
    “金賢振!”談競嘶聲怒喝,那隻手的力道更重了些,他終於抵擋不住昏厥過去。
    談競被送去的醫院正是於芳菲所在的醫院,不知是不是出於金賢振的安排,他的病房也正在於芳菲的病房隔壁。棲川旬趕到的時候,他剛被搬上帶輪椅的推床,正準備往手術室裏推,棲川旬向金賢振大概了解了一下情況,走到談競的病床邊。
    他正昏迷不醒,但還是隱約感到有一隻女人的手輕柔地拂過他脖子上的傷口。
    “再偏一點點,就會把他的脖子打穿。”
    金賢振點點頭,有些後怕地說:“我們進去晚了。”
    棲川旬將手收回來,對醫生和護士輕輕點頭,並叮囑他們務必認真手術,保住談競的命。
    “他告訴你他要去抓綿穀晉夫?”
    金賢振否認道:“沒有,他隻是讓我帶著兄弟埋伏在公寓門外,準備隨時營救他。”
    棲川旬偏過頭來打量他:“你們很有私交?”
    金賢振聳聳肩:“他是要做我姐夫的人。”
    棲川旬恍然,她微笑起來,一邊笑一邊點頭:“是的,你們是一家人了,家人總是比外人可靠。”
    “外人”指的是左伯鷹,談競給了他一個錯誤的情報,讓他聲勢浩大地帶著人馬前去抓捕。這是一招聲東擊西的妙計,使談競登門的時候,綿穀晉夫還在高枕無憂地安坐喝茶。
    眼下外人已經得知了自己其實是談競計劃中的一顆棋子,但他並沒有勃然大怒,甚至連生氣或者不悅的情緒都沒有,隻是在匆匆趕到後發自內心地感歎:“綿穀晉夫,終於落網了。”
    這個日本人激動地走到棲川旬麵前:“總領事,我請求為談君請功!他應該受到天皇陛下的表彰!”
    棲川旬微笑著點頭,讚許道:“他是一個高貴的中國人,領事館一定會給予他豐厚回報。”
    這兩人的對話聽得金賢振幾欲作嘔,但他成功控製住了自己的麵部表情,一臉嚴肅地站在旁邊神遊天外。左伯鷹和棲川旬的對話結束後,他便主動上前要求交接嶽家公寓的布防,在他們撤退之前,金賢振親自動手布置好了現場,並且搜刮了綿穀晉夫存在保險櫃裏的所有重要文件。談競忍著劇痛將那些東西一一過目,然後原封不動地放了回去,還往裏麵加了點別的料,好坐實綿穀晉夫暗殺實驗室研究員,然後嫁禍小野美黛的罪狀。
    這些證據被警察署的人全部搜出來,呈到棲川旬案頭。後者將它們快馬發回日本本土,憑借這些證據,藤井壽將再無回天之力。
    但綿穀晉夫還是讓棲川旬失望了,在那些證據到達日本本土的前兩日,一份由他手書的認罪書被公示出來,他承認自己暗殺研究員的罪行,但堅決撇清了這件事與藤井壽的關係,將罪責全部攬到了自己身上。欠他人情的高層人士們為他辦了這最後一件事,他們保住了藤井壽,並成功讓他官複原職,好“戴罪立功”。
    棲川旬在談競的病房裏告知他這個消息,左伯鷹在一旁暴跳如雷。根據內幕消息,那些人原本有意將藤井壽安排到別的地方,或者依照棲川旬的意思將他羈留國內,但他卻堅決要求重回濱海,甚至動用了他父親和外公家族的老關係,放棄了他們提出的數個好位置,一心要回到濱海。
    “他就是奔著您來的。”談競道,“您還說他隻是個吵鬧的孩子。”
    棲川旬微笑起來:“你是在責怪我沒有及早處理掉他?”
    談競沒有明確認可,但還是態度模糊地表示:“您不應該讓他有傷害您的機會。”
    “請談君放心,他不會有傷害我的機會,這一點我非常確定。”她親自端了一杯水給他,接著說,“我曾經說過他不配浪費您的時間,現在我還是這句話,談君,您的精力應該放在更重要的事情上——綿穀晉夫已經死了,《潮聲日報》需要新的掌門人。”
    談競沒有說話,他肩膀上的傷口隱隱作痛,連帶著心裏也一陣鈍痛。綿穀晉夫是他的敵人,但嶽時行卻是受他尊敬的師長,但當談競找上門同他對峙的時候,嶽時行卻連回憶往昔的興致都不再有。
    其實也沒有什麽往昔,嶽時行隻是一個名字,一個工具,就像他所扮演的“中村英夫”,在他扮演這個角色的時候,並沒有給它賦予一個感知人情冷暖的靈魂。
    “嶽社長希望我成為一個很優秀的報人。”他突兀地對棲川旬開口,像是滿腔情緒找不到發泄口一樣。
    “綿穀晉夫希望你成為一個很好用的罪人。”棲川旬淡淡道,“但你的理想應該是成為一個英雄,不論是作為報人,還是領袖。”
    談競抬起眼睛,疑惑地看著她:“領袖?”
    “左伯鷹署長說你的功勳應該受到天皇陛下的表彰,這一點我也讚同。”棲川旬微笑著看他,“但天皇陛下表彰的人不應該是一個寂寂無名的人,談君,你的名字的事跡應當傳遍中國和日本的每一寸國土——我將為你安排一個完全配得上你的新職位。”
    感傷和鈍痛煙消雲散,談競驀然驚慌起來,棲川旬將她要做的事情描述得光芒萬丈,但聽在談競耳朵裏卻是另一個意思:他的名字和事跡將傳遍日本和中國的每一寸國土,於是從彩雲之南到滿洲以北,所有人,所有的老師、同學、故友、敵人都將知曉他談競——成為了一個手握重權的大漢奸。
    “多謝總領事,但……但我覺得……我最好還是……”他結結巴巴地開口,想要拒絕,“我保持現在的狀態,將更有助於我的工作……就像嶽……綿……綿穀晉夫,就像綿穀晉夫,他也選擇了報社社長作為身份掩蓋。”
    “你不必像他一樣,他是個日本人,但你不是,所以你要比他更多一層保護色。”棲川旬溫和地反駁他,然後對他下命令,“談君,當你傷愈出院後,你將成為潮聲日報社的社長,同時領事館和濱海當局會協助你改組《潮聲日報》為《共榮通訊報》,並由你就任共榮通訊社的首任社長,統領整個濱海的媒體力量。你在警察署的工作也將由別人接手,作為領事館的高層領導者,談競,我代表日本國會和本屆內閣與首相先生任命你為中日共榮協會會長,接受濱海當局、領事館和日本軍部的三方津貼。”
    她的手放到談競那隻完好的肩膀上,微微用力捏了捏他的肩膀,語帶鼓勵:“我熱切期盼你早日康複,談君,談社長,談會長,相信興亞院的領導們也有同樣的期待。在中日共榮協會成立的那一天,他們將親自前來授予你協會會長的身份標識,並將你介紹給日本政壇的所有高層人士。”
    隔著一層薄薄的病號服,談競感受到她掌心溫暖的溫度傳到自己身體上,將他弄得手腳冰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