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8.政保局的大功
字數:4213 加入書籤
嶽時行沉默了,他的目光落在談競身邊的沙發扶手上,顯得有些茫然,但很快,渙散的眼神重新凝聚起來,又移回談競臉上。
“我不相信。”
談競笑了一下,你當然不相信,我如今是你唯一的救命稻草,棲川旬的劍已經架到你脖子上,躲避是無效的,隻有把她的劍連同她本人一起打碎,你和你效忠的主人才有一線生機。
而我是為你換來生機唯一的突破口。
可惜你沒有機會了。
“我經常會想起我剛進報社的時候,”談競說,“其實我覺得我文筆還可以,但你總是訓我,把我的文章改得麵目全非。”
嶽時行警惕地看著他,那種表情不是一個認清現實的人能做出來的,或許這位狡詐的幕後軍師還在思索別的求生之道:“是還可以,但沒有現在好。”
談競點點頭:“您使我獲益良多,如果沒有做間諜,您會是一位非常優秀的報人。”
嶽時行短促地哼笑一聲——或許現在不應該再叫他嶽時行了,那個和藹的報社社長已經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特務機關高級間諜綿穀晉夫。他的眼神和語氣都冷冰冰的,像是他同談競從來沒有見過麵,從來沒有在一起共事過一樣。
綿穀晉夫冷笑了一聲,那把壺還握在他手裏,但他捧著它的樣子就像捧著一顆手雷:“東京大學傳播學係曾授予我文學學士的學位。”
“怪不得。”談競點了一下頭,沒有再開口,書房裏隨即沉默下來。他不知道下麵該說些什麽了,明明來時還有一肚子的話和問題想問他,但當兩人麵對麵坐下來時,卻覺得那些問題都沒有問出口的必要。在他還沒有抵達濱海時,井繩曾經對他說過一句話,他說在潛伏生涯中,除了對祖國的忠誠和熱愛,其他什麽感情都不要有。
談競對嶽時行無疑是有感情的,而且感情深厚。他為了崇高的理想假作日本人的走狗,向來問心無愧,卻因為怕嶽時行對他失望,而害怕被這位對他寄予厚望的老師知道——但現在他心知肚明,那些所謂的“厚望”不過是一個漂亮的謊言罷了。
綿穀晉夫沒有沉默太久,如今掌握主動權的是談競。他在心裏暗自揣摩談競此次上門的用意,左伯鷹帶走了領事館所有的武裝力量,去抓一個錯誤的對象,這個對象是談競給他們的,那麽談競想要什麽?
“說說你的條件吧。”綿穀晉夫開口,同時將那個茶壺放回桌麵上,端起腳邊的暖瓶,現在換成他給談競續水了。
談競停頓了幾秒才回答,那句話說出口的時候,嶽時行就徹底不存在了,所謂的師生,上下級,所謂的過往情誼全部消散成雲煙。談競嘴角抽動了一下,覺得口腔裏彌漫著一股讓人難受的苦澀:“您能給我什麽?”
“你需要的,我能做到的,都能給你。”綿穀晉夫道,他中文說得十分流利,甚至還帶有一些南方方言的綿軟尾音,“我能讓你加入大日本帝國陸軍部隊,給你一個日本名字和身份,戰爭勝利後,你可以作為一個頂天立地的日本人回到日出之國,接受天皇的表彰,甚至可以從此躋身權臣或武家貴族的行列。”
一個比於芳菲優厚太多的條件,談競心想,這是他自己的價格,談競的價格隻是一個“特務機關成員”,還未必會兌現。
“日出之國正在通緝你,老師。”他開口,沒有更改稱呼。在嶽時行成為社長之前,談競一直這麽叫他,“對了,說到這裏,我忽然想起來,老社長的死……”
“我做的。”綿穀晉夫眼也不眨地承認,“因為他可能是發現了什麽端倪,一直在盯著我。”
談競點點頭:“好,說回方才的話題,日本軍部正在通緝你,我該怎麽相信你能兌現你的承諾?”
“你不應該蠢成這樣,惜疆。”綿穀晉夫也沒有更改稱呼,這稱呼使對話聽起來像是發生在副社長嶽時行和記者談競之間一樣,所討論的主題也像是“濱海經濟現狀”或是“日商對本土實業的侵蝕擠壓”等等一係列治標不治本的問題。
“扳倒棲川旬,她的權力便會盡數歸於我,在國會和軍部高層成員中,欠我人情者比比皆是,對於那些人情來說,憑空變出一個日本身份來實在無足輕重。”
談競又笑了一下,那是一個讓綿穀晉夫非常不舒服的笑容,所以他再次開口:“你如果還沒有蠢到家,就應該接受我的條件,談惜疆,即便是我自己,也想不出比這更好的條件了。”
“可我能想得出。”談競道,“如果你的這些條件我不接受,你會怎麽辦呢,老師?”
“我會殺了你,”綿穀晉夫毫不猶豫地接話,他自覺誠意滿滿,但談競這樣的假設讓他覺得這個年輕人再調侃他。
“噢。”談競應了一聲,臉上浮現出不加掩飾的失望之色。他沒有再說話,使書房又安靜下來。這樣的安靜夾雜著一個人的焦灼,隨著時間推進,這份焦灼愈發明顯,到最後甚至有些心浮氣躁了。
“佐佐木署長應該已經到達抓捕現場了。”在空氣中的那根弦斷掉之前,談競突然開口。同時將手裏的茶杯放到桌麵上,起身踱去窗邊。
從這裏的窗戶看出去,是一條嘈雜的街道。綿穀晉夫為自己在濱海選擇的住所並不奢華,但也不簡陋,總之是一個非常符合報社社長身份、財力與社會地位的住所。
“這裏視野真好,”談競說,“從這個位置看出去,連樓下買豆腐的阿嬤攤子上還剩幾塊豆腐都能清楚看到。”
他身後的綿穀晉夫重重哼了一聲:“你長進得真快,這些談判桌上用以擾亂對手的手段,我不記得我什麽時候教過你。”
“老師忘記了,我也有學士學位。”談競伸出兩根手指,“還有一個碩士學位。”
綿穀晉夫極其諷刺地笑了一聲,聲音響亮得就像一把淩空射來的箭矢。談競不明白他為什麽會如此沉不住氣,表現得像個心浮氣躁的毛頭小子,過了一會才反應過來,他的妻子出門去買菜,隨時都有可能回來,他想要在妻子回來前與談競達成共識,好共同完成一場哪怕隻是看起來其樂融融的午餐。
幾個年輕人勾肩搭背地走進嶽家所在的公寓,談競垂眸看著他們,心想這真不是一個做書房的房間,因為它太嘈雜。但這又是一個非常適合做綿穀晉夫書房的房間,因為它視野實在是好極了,站在這扇窗戶後,整條街道的情況都一覽無餘,不管有什麽變故,這扇窗後的人都能在第一時間發覺。
“我想要您的書櫃,”他背對著綿穀晉夫,看越來越多的年輕人進入這棟公寓,“還有您這套公寓。”
綿穀晉夫驚訝地瞪大眼睛:“你說什麽?”
“你的書櫃,和這套公寓。”談競轉過身,與他目光相接,“除此之外,什麽都不要。”
“你耍我!”綿穀晉夫暴怒地拍案而起,同時摸出一把槍來指著他的眉心。他的動作好快,就連盯著他的談競都沒有看清這把槍是從哪裏掏出來的,“我現在就能殺了你,混蛋!”
“如果我死在這間書房,等會師母回來的時候,您還要再想辦法編瞎話給她。”談競在槍口之下微笑,從容且無所畏懼,“為什麽會覺得我在耍您?我說的都是真話。”
“書櫃和一間公寓,你隻要這些?在日本軍人的身份和榮耀之間,你選擇了書櫃和一間公寓?”綿穀晉夫的眼神陰狠又殘酷,他持槍的手穩若磐石,語氣卻極盡諷刺,“若你說的是真的,那你就是一個無可救藥的蠢蛋,若我相信這些是真的,那我就是一個無可救藥的蠢蛋!”
“我說的的確是真的,”談競輕輕頷首,“我要這些東西,但它不需要你來給。”
他話音剛落,書房的門突然被人暴利破開。巨大的動靜吸引綿穀晉夫下意識回頭去看,就在他轉身的一刹那,一柄小巧的黑色手槍出現在談競掌心,沒有巨大槍響,沒有驚動任何人,綿穀晉夫——談競信任依賴的師長嶽時行,他悄無聲息地撲倒在沙發和茶幾之間的空隙裏,背後心髒的部位出現一個巨大血洞。
“好快的動作,”破門而入的金賢振吹了一聲調侃的口哨,“我都沒有看清你是從哪裏掏的槍。”
“你給的消音器很好用。”談競臉上沒有一絲表情,他將手槍扔到地板上,淡淡道,“政保局立了一個大功,成功擊斃綿穀晉夫,還從他的槍口下救出了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