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5.竊國者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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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談競再次出現在公眾視野裏的時候,非常符合大眾對一個賣國求榮的狗漢奸的印象。他穿著名貴的定製西裝,頭發用進口頭油仔細打理過,還特意噴了古龍水。他的懷表是德國的,西裝口袋裏插著一支萬寶路的金筆——做潮聲日報社副社長時,棲川旬送的禮物。
    這身行頭比他先前常穿的棉布長衫氣派了不少,偏偏還沒有那種暴發戶的庸俗淺薄之氣,隻叫人覺得這身衣服本來就該是他的。先前做記者的時候,談競留給大眾的印象是一個耿介又稍嫌冷淡的文人形象,如今換了身份,就像換了個人一樣,變得親切隨和,還有幾分上位者的高傲驕矜之氣。
    奉承他的人比比皆是,但這奉承背後不免有輕屑和嫉妒,覺得他是靠投機取巧才上得位,於是在背地裏嚼舌頭,說這種出賣自己師長的小人,棲川領事竟然也敢用。
    棲川旬有意抬談競的身價,台上台下都對他大加讚賞,給足了麵子。於是再也沒與人叫他談記者了,他如今的稱呼是談社長、談會長,一些別出心裁的人為了表示親昵,還會叫他惜疆先生。在中日共榮協會及《共榮通訊報》的成立晚宴上,這三個稱呼此起彼伏,而談競也表現得遊刃有餘,仿佛他生來就該身居高位。
    小野美黛端著一杯酒站到談競身邊,微笑著問他:“感覺如何?”
    談競向她站的方向偏了偏頭,唇上噙著一抹溫文爾雅的微笑:“你覺得如何?”
    “愛你恨你都有理由,”小野美黛轉過頭來看他,“你真是天生適合幹這個。”
    “幹哪個?”談競反問,“漢奸?”
    “對,漢奸。”小野美黛笑起來,“你好像很重感情,又好像很無情,有時候我都分不清你的感情是真是假。”
    “我的老師曾經告訴過我,做我這個工作,除了對祖國的忠誠和熱愛,其他什麽感情都不要有,所以你隻需要知道我對祖國的感情是真的就夠了。”他說完,頓了一下,轉眼看向她,“對你也是真的。”
    小野美黛與他目光相接,天花板上誇張的水晶吊燈將萬千光影灑進他眼睛,使那雙瞳仁裏仿佛有一條星河在緩緩流動,一瞬間全場的人都成了陪襯,樂隊演奏他們的專屬樂曲,不知名的地方傳來掌聲和模模糊糊的讚歎,她聞見一陣優雅的暗香從他身上傳來,若有若無,好像是裝幀書卷時油墨的香氣,又好像是子彈出膛後的火藥香。
    讓人幾乎……怦然心動。
    “你是我可以露出後背的戰友。”他如此補充了一句。
    小野美黛哭笑不得,星光湮滅,銀河斷流,那個誇張的水晶燈俗氣又累贅。她默默無言地拿著酒杯同他碰了一下,一口飲盡,轉身走開。
    談競對他方才幹了什麽事情一無所知,小野美黛走了之後,下一個端著杯子的人立刻搶占了她先前站立的位置。談競的笑容變得親切又客氣,聽那個人有些恭敬的自我介紹:“談會長,在下趙修。”
    談競對他點頭:“趙先生。”
    “一件小禮物,不成敬意,恭賀談會長上任。”趙修笑眯眯地拿出一個小盒子,還不到半隻手掌那麽大。談競沒有接,他便將手裏的杯子放到一邊,將那個盒子打開。
    裏麵是一對璀璨的鑽石袖口,光潔明亮,鑲嵌在金色扣托裏。自從那個他將就任中日共榮協會會長的消息傳開,談競已經收了不少禮,其中貴重者不在少數,但如此大手筆的禮物,還是將他嚇了一跳。
    “趙先生,您太客氣了。”談競一手端著杯子,一手垂在身旁,“這禮物太貴重,我不能收。”
    趙修看著他,笑容不變:“這怎麽能算貴重呢?這對袖扣配您正好。”他說著,將其中一隻摘出來,示意談競湊近了仔細看:“扣托裏還有您的姓氏首字母,我專門定做的,純金的”
    談競眯著眼睛看了好一會,才從鑽石表麵看到扣托上那個小小的字母“T”。
    他不動聲色地直起身子,打量趙修。這麽貴重的禮物不是白送的,他必然等待著一份質量相同,或是更加優厚的回報,才能送出如此大手筆的禮物。
    “你想要什麽?”談競沒有同他繞彎子,上來就直奔主題。
    趙修鬆了口氣,臉上笑容加深:“會長是爽快人,那麽我也不同您玩虛的,我有一批貨,想送到重慶去。”
    談競心裏猛地一跳,他對“重慶”這兩個字非常敏感,甚至下意識覺得趙修是棲川旬或者別的什麽人派來試探他的。
    “您剛上任,我也不在這時候給您找麻煩,”趙修蓋上盒蓋,將盒子往談競手裏送,“這次就是來跟您交個朋友,我趙修別的不敢說,對待朋友,那是真的兩肋插刀。”
    談競依然沒動,沒有接,也沒拒絕。趙修便動手將那個盒子裝進談競口袋裏:“做朋友,最重要的就是一個‘義’字,我是要求您辦事,但那事對您來說,絕對是有百利而無一害,好不我也不好意思張嘴向您開這個口,對不對?”他諂媚地說,“我老底都抖給您了,就是談會長您的自己人了。”
    談競側了一下身,讓他將那份厚禮順理裝進自己口袋裏,矜持地搖晃著杯子:“你那一批貨,都是什麽東西?”
    “藥品、食品、物資……”趙修道,“都是戰時奇缺的,重慶正缺那玩意兒。”
    談競勃然大怒:“給重慶運送物資,你這是通敵叛國!”
    “您冷靜,冷靜!”趙修慌慌張張地東張西望,想衝上來捂他的嘴,卻又不敢,隻能著急忙慌地使勁做手勢,“哪裏就通敵叛國了,瞧您說的……發點國難財而已,不至於,不至於。”
    談競依然怒視他:“戰爭正在吃緊的時候,你往重慶送東西,你這不是發國難財,你這是腦袋不想要了。”
    “發大財和掉腦袋,那隻有一線之隔。”趙修湊近他,動作輕柔地拍了拍他微微鼓起來的西裝口袋,提示他這份厚禮的存在,“古人都說過,竊鉤者誅,竊國者侯。”
    談競簡直要被他這引經據典的一句話氣笑了,他向四周看了一下,仿佛平靜了情緒,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好啊,那就說說,你打算怎麽樣做這個侯?”
    趙修看到了他鬆口的希望,雙眼放光,他向談競處湊得更近,聲音也壓得更低:“您一定也得到消息了,日占區開始驅逐法幣了。”
    談競點了點頭,這已經不是新聞,很早之前,濱海就已經開始有意提高軍票的流通度。
    “興亞院往重慶派了一批人,走私他們的物資,運到占領區高價收購。會長大人,您想想,這消息傳開了,那動心思的可不僅是占領區的商人,恐怕就連重慶人都會坐不住。但那重慶才多大點地方,能有多少物資?就這麽個倒賣法兒,撐不了多久,後方就空了,您說是不是。”
    談競心中大駭,這件事他從沒有聽說過。電光火石之間,他猛地想起在救濟站門口兜售煙草的那幾個日本人,他們是日本人,兜售的卻是重慶的煙草。
    他後背開始冒冷汗,並且在溫暖的室內感到一陣刺骨寒意。打仗打得是錢,往深了說,其實打的是物資儲備,抗戰本就已經竭盡中華物力,日本人這一招,簡直是釜底抽薪。
    他心裏掀起驚濤駭浪,但臉上卻什麽都沒有表現出來,隻是不鹹不淡地“嗯”了一聲,還露出一副索然無味的表情:“這些我都知道。”
    趙修察言觀色,覺得他有些不耐放,便幹脆地揭開了自己的老底:“正因如此,所以我才要反其道而行,將物資運進重慶,高價售賣。”
    他露出一個貪婪又狡詐的笑容,附到談競耳邊:“隻收黃金和美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