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4.哀悼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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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靜的房間裏隻有座鍾秒表滴答滴答的聲音,像是時間走過這間屋子時踩出的腳步聲,談競仰麵攤在床上,床邊地麵上扔滿了各種各樣的報紙,時政新聞,文藝晚報,還有不入流的花邊小報。
他在每一篇與自己有關的文章上都做了標注,是一個用紅墨水畫出的大大的一個圈。報紙洇墨,使那個紅圈看起來就像一灘新鮮血跡,紅的刺眼。
小野美黛從客廳走過來,她的小跟鞋踩在木地板上,發出清脆的噠噠聲,剛到門口,便聽見紙張被折起來的聲音,她推開門,談競正將一張報紙扔到地上。
她附身撿起距離自己最近的報紙,做標注的地方是一片悼文,沉重悼念潮聲日報社最後一位社長嶽時行。標題下麵署的是一個筆名,作者隱藏在那個假名字背後,對談競口誅筆伐,大加痛罵,說他害死了一個卓有風骨的報人,是全濱海的罪人。
小野美黛大略瀏覽了這篇文章,不屑地嗤笑一聲,又撿起第二份,第三份。文章的內容大同小異,但題材卻豐富多彩,評論、散文、悼文、現代詩、古體詩,甚至還有以談競和綿穀晉夫為原型的和文明戲劇本。
她咬著牙將那些散落的報紙一一收起來,談競枕邊還疊著一摞,他表情木然,一張接一張地翻看那些報紙,如果有關於自己的內容就標出來,一字不落地將他們全部讀完,沒有就鬆口氣,將報紙放到床邊的小幾上。
小野美黛從談競手裏搶過他正在讀的報紙,然後將他枕邊的那一疊全部拿走,連同先前被他收起來的那些一起抱起來,拿到廚房去,統統扔進灶台,付之一炬。她回到臥室的時候,談競正表情呆滯地看著自己手裏的鋼筆,小野美黛又衝過去,將那支筆收走,套上筆帽。
“枝子死了。”她開口說了第一句話。
談競轉動眼珠,將目光投到她臉上:“你真是個專門帶來壞消息的使者……”他麵色青灰,看起來還是一副頹唐之相。
臥室裏的沉沉暮氣激怒了小野美黛,她一把抓住遮住一半窗戶的窗簾,猛地拉開,蒼白的日光爭先恐後地湧進室內,將談競青灰色的臉照得慘白。
“你要幹什麽?”他有氣無力地發問。
“我要讓你活過來。”她轉過身,伸出雙手握住談競睡衣領口,將他從床上半拖下來。粗暴的動作擠壓到他的傷口,於是一整個屋子裏都是他倒吸涼氣的聲音。
“你在為了誰哀悼?嶽時行還是綿穀晉夫?亦或是枝子?”她說,將他按到窗台上,伸手推開窗戶,“如果真的因為他們的死而痛不欲生,那不如幹脆一點,了結自己。”
小野美黛說著,俯下身,貼住談競的耳朵:“你應該知道,黨國不養廢物。”
“現在是領事館、濱海當局,還有日本軍部在養著我。”談競不掙紮,他的臉貼在冰涼的窗台上,木料上的刺紮進麵頰,像是刮胡子時不小心弄出的傷口,有種不期而至的細微疼痛,“我領著三方津貼。”
消沉的情緒使他消瘦,睡衣空蕩蕩地貼在身上,讓人疑心撐起衣服的不是身體,而是一具骨架。小野美黛一手捏著他的脖頸,一手握住這具骨架的肩胛。她不知道該怎麽回答談競這充滿自嘲的一句話,不僅充滿自嘲,而且自暴自棄。
年輕人要愛惜自己的羽毛,她忽然醒悟,談競哀悼的不是別人,正是自己的羽毛,隻不過是借了死者的名義……或許他同時也在哀悼死者,如果是這樣,那麽他哀悼的就是三個人,受他崇敬的嶽時行,為他擋槍的枝子,和中立記者談惜疆。
“起來,談競。”她手上發力,將他從窗台上拉起來。小野美黛撐不住談競一個成年男性的體重,半道乏力,又將他扔回床上,“先前是中立記者,受人尊敬,甚至被譽為‘濱海最後一位仗義執言的記者’,這真是個好名聲,是不是?不論是重慶還是延安,執行潛伏任務的哪個不是投身敵營,身居高位,做一個萬人唾罵的漢奸?唯有你……”
小野美黛說著,照談競撲過去,再次將他從床上拽起來:“唯有你,鮮花和榮譽你有,功勞和成就你還有,你是不是太過好命了一點,啊?啊!”
談競死氣沉沉的臉上終於有了表情,他像是從沒有想過這一點似的,驚慌又茫然地盯住小野美黛的臉。
“現在這張光獻的人皮被扒下來,就覺得受不了。”她眼睛裏湧出淚水,房間裏煙霧彌漫,一股焦糊味從廚房傳過來,但沒有人顧得上過問。
“你有什麽好委屈的?不過是被人寫文章戳了脊梁骨,你沒有戳過別人的嗎?你懷疑烏篷是間諜,直接開槍打廢了他一條胳膊!”小野美黛一邊咳嗽一邊嗬斥,煙霧越來越濃,她使勁眨眼睛,眨得滿臉淚痕。
“起來,站起來,你給我站起來!”她怒斥,將他拉起來抵到牆上,雙手用力摁著他的雙肩,“是沒有人給你恢複名譽了嗎?寒山,你的所作所為早就已經形成報告發回後方,來日抗戰勝利,你仍然可以收到鮮花,被人擁戴,而我呢?”
談競在劇痛的傷口下清醒了一些,自己伸手去扒她的手,好拯救自己可能被撕裂的傷口。
“而我呢?我永遠是一個日本人,被自己的國民憎恨,即便是接受表彰,也永遠無法擺脫這個罪惡的國籍。”她情緒非常激動,可就在如此激動的情緒之下,仍然壓低了自己的聲音。談競說的沒錯,他需要一個不被監聽的空間,她也需要。
“你哀悼的究竟是誰?”她對他發問,“是已經死掉的人,還是你剛剛失去的好名聲?”
談競看著她,滿目淚光。他究竟在哀悼什麽,這真是一個好問題,他在哀悼所有人,哀悼他尊敬的師長,哀悼引薦他加入延安的井繩,哀悼一個明明一無所知,卻莫名其妙為他擋牆送了命的枝子,還有剛從天堂跌落到地獄的他自己,但最應該哀悼的,卻是這個國家,這個國家本應讓它的國民安居樂業,讓它的國民做自己國家的主人。
他在哀悼這個痛苦的時代。
房間裏的煙霧越來越濃,終於驚動了鄰居,有人開始砰砰砰地敲門,同時大喊著“著火了”,窗外也傳來熙熙攘攘的聲音。
“睜開眼睛看看吧,談競,”青煙繚繞的房間裏,她充滿悲哀地說,“國家破敗至此,誰都別想有好日子過。”
一桶水猛地從敞開的窗外潑進來,將兩人澆得透濕,原來是警察和救火隊員以為這家沒人,所以著急忙慌地破窗而入。跳進來的人看到他們,先愣了一下,緊接著便破口大罵:“瞎了嗎!煙都這麽濃了還愣著幹什麽!自己想死不要拖累一樓的人!”
他一邊咳嗽一邊大喊,三步並兩步地闖出臥室,向廚房跑去。濕淋淋地兩個人互相看著彼此,談競慢慢低頭,像是喘息,又像是苦笑,猛地咳出了一大口血,沿著牆壁萎頓下去。
最先闖進來的人澆滅了廚房裏半著不著的火苗,同時打開門將外麵的人放進來。小野美黛不會生火,因此那火種被悶在層層疊疊的報紙裏著不起來,生出大量的煙。
陌生人們熙熙攘攘地擠在玄關和廚房裏,臥室裏的小野美黛扶著談競臥倒在地上,兩個人都瑟瑟發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