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7.刀尖上的那支舞
字數:6145 加入書籤
談競將兩個討論旗袍的女人留在頂樓的辦公室裏,他時常忘記棲川旬是個女人,好在這一次準確響起了她的性別。
從總領事辦公室告辭後,談競第一個拜訪的是電訊處,按照領事館的工作流程,電訊處負責接收和發送領事館所有的文件,包括機密文件。收到的密電會隨即送進譯電科進行翻譯,然後才會送進相應的辦公室。電訊處的處長是個中年男人,個子很矮,而且相貌醜陋,因此直到快四十歲的時候才娶到妻子。然而剛剛成婚不滿一年,就被派來濱海就職——談競知道不少日本高官在中國養有外室,有些人甚至以迎娶中國上流社會人家的小姐為妾而沾沾自喜,但這位處長卻不署於這些人之列,他兢兢業業的工作,將每個月賺到的月薪留下很少一部分糊口,剩下全部寄回去給國內的妻子,甚至還會將收受的賄金寄給太太。
談競給他準備的也是綢緞,和棲川旬的一樣好:“送給你妻子做和服,請她鑒賞中國布料。”
這位電訊處長待人客氣,不論是中國人還是日本人,他都以同樣的態度待人。談競同他打交道的經曆不多,對這個人的脾氣性格全無了解,但他的節儉是出了名,他從不參與同事間的應酬,因為吃了別人請的飯,自己就要請回去,而他沒錢請回去,他的薪水都要留給太太。
他推測這處長是愛極了妻子,因此想要投其所好,送他妻子一份禮物。談競自認用了心,但他收到時卻顯得局促,也沒什麽驚喜,隻是用他一貫待人接物的態度鞠躬,說:“謝謝,談君。”
他的中文還有些生硬,但同那些完全不會,也不屑於學習中文的日本人相比,已經是好了幾百重山。談競沒料到他是如此反應,有些錯愕,小心翼翼地試探:“怎麽,尊夫人不喜歡?”
“不不不,談君的心意很貴重,”他回答,“我們很珍惜。”
談競這才聽懂了他的意思,這是將這匹絲綢當作了將來要還的人情,所以才悶悶不樂。他心中暗笑,過分節儉的人和貪婪的人一樣,都有無法抵抗的弱點。他在處長辦工作對麵的椅子上舒舒服服地坐下,用手扯出一節微微反出微光的布料,換用日語跟他說:“迫不及待想要看到尊夫人穿上這身衣料時的樣子,這匹綢緞很好,棲川領事也很喜歡。”
電訊處長那張臉顯出十二分的苦惱之色,談競慢條斯理地將綢緞收好包起來,仔仔細細地推到他跟前:“所以如果做了和服的話,請拍照寄過來好嗎?”
“好,好的。”處長小心翼翼地雙手捧著布料,動作輕柔地收進他上下班提著的公文包裏,而後再次向他鄭重道謝,“多謝你,談君。”
談競故作豪爽地揮手:“同僚,何必客氣。”而後仰在椅背上,深深歎了口氣,“我這次升值,不知道是好還是壞。”
處長疑惑地看著談競,這實在是個老實人,難怪棲川旬會將他放在電訊處。不愛交際便沒有朋友,沒有朋友就沒有交情,因此便不會受矯情所累,做出一些情非所願的事情。
“先前隻是一個暗地裏的記者,除了采訪寫稿,也沒什麽別的事情。如今猛然成了炙手可熱的人物,諸多煩惱便隨之而來……”談競靠在椅背上,衝他笑了一笑,抱怨道,“我其實很不喜歡交際的。”
處長露出一臉驚訝的表情,談競的就職晚宴他也受邀列席,親眼見過這個口稱“不喜交際的人”是如何端著一杯酒八麵玲瓏左右逢源的。談競堪透了他的心思,不等他發問便笑眯眯地回答:“有些場麵功夫不得不做,但每每做完,都覺得自己像是被人用木槌錘了一遍筋骨,渾身不舒服。”
處長這才笑起來,並且點頭肯定:“我也是。”而後又頗為同情地看著他,“以後你做了會長,恐怕這些交際會更多。”
“若是隻交際,不工作,那也咬咬牙也就過去了,”談競小心地切入正題,“難受的是要同時兼顧工作與交際……我還沒有適應新身份的轉變,新工作就已經來了——興亞院派人去重慶的事情,你知道吧。”
處長一臉迷茫:“不知道。”
談競心裏猛地一跳,不知道,怎麽可能不知道?難道這件事興亞院是繞過棲川旬做的?
他將心裏的疑惑放了一點到臉上,給處長一個不可思議的表情,連身子也一並坐直:“興亞院沒有發電報來嗎?”
“哦,興亞院。”處長恍然大悟,“是發過一份密電。”
“就是說嘛,”談競又放鬆下來,靠回椅子上,“剛剛你說不知道,我著實嚇了一跳,還以為興亞院繞過了領事館。”
“但我不知道那份密電是不是你說的事情,”處長老老實實地回答,“密電沒有翻譯,直接送去的總領事辦公室。”
談競一挑眉,偏過頭來看他,笑道:“為什麽不翻譯?難道是下頭的人偷懶?”
“不,不是。”處長否認,“那份密電的等級是最高級別的絕密,內容隻能讓總領事一個人知道,所以不會有翻譯,即便是存檔,也隻會存密電原文,而不會存翻譯後的內容。”
他說著,又嚴肅地提醒他:“你也不應該隨意透露。”
談競隨之肅容,低頭受教:“多謝處長。”
處長慌忙起身回禮:“談君,您客氣了。”
“那麽領事館是什麽時候收到的電報?”談競趁他落座的時候突然發問。
“唔,是四天之前。”處長說,“也未必是您說的那件事。”
談競點頭:“的確,我卻是前日才得到的消息,況且若是同一件事,也應該由總領事來對我下命令。”
他們說著無關緊要的話,說著說著,便有職員前來敲門,將今天要送去機要室存檔的文件送來給他簽字,談競順勢起身告別,稱:“那麽我就不打擾了,還有別的幾位長官要拜訪。”
他按著樓層一間辦公室一間辦公室地敲門,將手上的禮物一一送出去。正是臨近下班的時候,每個辦公室都要將要存檔的文件送交機要室。他和聯絡處的人一同邁進機要處辦公室,田中處長正帶著手下人一同整理今天的文件,確保內容和標題一致,與登記簿上的也一致。棲川旬手下這些做文職工作的人大多辦事認真,田中尤其是事無巨細。
“啊,談記者……談會長來了。”他早就得到消息,知道談競正在一家一家地同各個處室道別,因此也一直等著他,隻是沒想到他將機要處放在了最後。
“我專門踩著下班的點來找你。”談競道,“田中先生,下班不急回家的話,同我去喝一杯吧。”他對這個老者發出邀請,道,“下次再見,就不知道是什麽時候了。”
田中對他微笑起來,竟然將手上的工作一放:“不必等下班,我現在就同你去。”
談競驚訝地看著他:“這可不像是您的風格,您還是把這些工作做完吧,我在這裏等您,不著急的。”
“我快要退休哦了,誰會苛責一個快退休的老者提前那麽一兩分鍾下班呢?”田中說著,看了一眼辦公室裏忙忙碌碌的職員們,“他們中會有一個接替我的工作,在那一天到來之前,我應該給他更多的機會,讓他提前適應日後的生活。”
他真的將手上的內容放了下來,叮囑職員們:“按照先前的慣例登記存檔,然後將記錄放到我辦公桌上,明天我會來檢查校對。”
他們有說有笑地提前下班,一同去領事館附近的一家日本料理店裏喝燒酒。田中對他的升職表示祝賀,但隨著酒意越來越濃,他對棲川旬的不滿也逐漸表露出來,同時還略帶惡意地告訴他:“你以為她是升了你的職?其實並不是,你已經被她排除出核心圈之外了,你好好想想,棲川旬是做什麽的,她是個情報人員呀!”
這層關係談競早就反應過來了,但還是配合地做出一副震驚不解又心痛地樣子。他給田中斟酒,給自己倒的卻是水,終於將他灌了個酩酊大醉,然後摸走了他腰帶上的鑰匙。
天幕已經完全黑了下來,想必領事館的職工們也都已經下班回家。如果這個時候談競自己顧身去夜探領事館,必然要被警衛懷疑。他看著已經醉倒無法自己走路的田中,決定冒險搏一把,將他一起帶回領事館,對保安稱田中處長的工作沒有做完,非要熬夜加班,因此自己不得已,又將他送了回來。
他用田中的鑰匙打開辦公室的門,快速翻閱記錄簿,找到四天前興亞院密電存放的位置。存檔室就在處長辦公室旁邊,他挨個試了鑰匙,輕手輕腳地開門,借著月光抽出了那份文件。
果然是沒有經過翻譯的密電,他不敢動田中辦公室的任何東西,連一張紙都不敢借用,隻能瘋狂默記密電原文。領事館每一個小時就會有警衛來巡邏,他在警衛進入辦公樓時將文件放回去,鎖上門。還把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的田中架起來靠到椅背上,攤開記錄簿,並在他手裏塞進一支鋼筆,做出一副正在努力工作的姿態。
在警衛巡視第二層辦公室時,談競東倒西歪地從三樓走了下來。“高貴”的日本人不會受值夜班的苦,因此這個巡邏的警衛是個貨真價實的中國人,他認得談競這個棲川領事麵前的紅人,對他也殷勤備至,見他走路踉蹌,還小跑著衝過來扶住他的胳膊。
“給我叫一輛黃包車,”談競口齒不清地說,並搖晃著手指了指樓上,“我那田中老兄他喝……喝多了,你們看著點……看著點他,老兄年紀大了,晚上別……別受涼。”
警衛滿口答應,一路將他送出領事館,這條街夜晚僻靜,沒有黃包車,那人還專門跑到大陸上,給他叫了一輛車來送了回去。
談競在上車前給了他一把美金,他沒數數量,但那個警衛卻眉開眼笑,恨不得將頭給他磕到地上。
真是悲哀,他靠在車棚裏想,夜風衝進車棚,像一隻微涼的手插進他的頭發,讓他更加清醒冷靜。在機要室背下來的內容正一遍遍在他大腦裏瘋狂重複,就連車夫說到了時,他都險些回複出反複背誦的內容。
那些內容被他默寫到一張紙上,太晚了,他不能在這個時候將這份密電送出去,隻能自己在家裏反複琢磨。重慶曾經破譯過日方的密電密碼,也有幾分被傳到前線,方便他們這些一線情報人員隨時破譯內容,但這份密電顯然不能用先前的密碼本翻譯。談競翻來覆去看了好多次,猜測他們應該是啟用了新的密碼本。
書房的燈亮著,他搖搖晃晃地從書桌前起身,坐到身後的沙發上,為自己泡了一杯茶。台燈燈泡有些接觸不良,發出微弱的刺啦聲,更襯得室內靜謐。談競靠在沙發上,忽然想起,他最後一次見嶽時行時,他正是坐在這張沙發上。
談競忽然冷笑了一聲,自己開口:“你在不在呢?老師。”
回答他的隻有台燈的刺啦聲,但他已經想象出嶽時行……不,綿穀晉夫的樣子,他怒發衝冠地站在自己麵前,掐著自己的脖子,對自己無聲地咆哮。
“所以你現在應該都知道了,我究竟是什麽人。”他抬起臉,望著被燈光驅走的那片黑暗,“偉大導師教導我們,這是一個純粹物質的世界,不存在什麽鬼魂。但說實話,我有點可惜你不在,因為如果你在的話,就可以看到你們國家那罪惡的野心,是如何在我們手上中止的。”
“我做的這份工作很寂寞,如果你在,就可以陪陪我。”他將手裏的茶一飲而盡,在斟茶時抬高茶壺,讓注水聲淅淅瀝瀝地響起來,並且越來越響,聲音也越來越高,並在最高處戛然而止,“你會怎麽評價我今天的行動?太冒失了?還是膽大包天?”
談競舉著茶杯,躺進沙發裏,語氣憤怒又諷刺:“說話啊,老師,你是情報人員,我也是情報人員,雖然你從來沒有親口傳授給我什麽相關技能,但我得承認,從你身上,我學到了不少。”
綿穀晉夫為自己造了一個身份,這個身份完美地抹掉了他先前的痕跡,確也限製住了他的手腳。為了保護那層假皮,他明明占據了談競身邊最有利的位置,取得了他最深切的信任,卻依然束手束腳,讓於芳菲來調查他,讓藤井壽來調查他,這些事情如果非要假手他人,那他近水樓台的優勢又何在呢?
“如果不是你,我絕對做不出今晚的事情來,”談競冷笑著同空氣中並不存在的交談,對著他剖析自己的思路,“假身份是用來保護自己,做更多事情的,老師,你做到了前半句,卻忘記了後半句。”
情報就是在刀尖上跳舞,重點不是刀尖,而是跳舞,必須要跳起來,身處刀尖才有意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