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4.最後一份生煎饅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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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像是過了一千個日夜那麽長的時間一樣,三角口的生煎饅頭店前終於掛出了“蝦仁生煎”的牌子,那牌子油膩且髒汙,上頭寫的四個字歪歪扭扭,看起來有種元氣喪盡後的垂頭喪氣感。
    談競在當天下班後去到饅頭店裏,夥計已經被遣走了,店裏空無一人,門外棚子下有幾個來蹭喝免費燙的苦力,捧著碗用舌頭去夠飄在湯麵上的零星油花。
    “孫掌櫃。”他在廳中央揚聲喊“王老板”的名字,那個胖胖的中年人一疊聲應著,從後廚走出來——也是一臉垂頭喪氣的表情。
    “有日子沒見了,談會長,您請坐,蝦仁生煎?”他殷勤地將談競讓到慣常坐的桌子邊,一個非常好的位置,可以將店裏店外的情況盡收眼底,而且不引人注目。
    “我要走了。”在談競落座的時候,王老板低聲說,“這次的任務,上頭認定是重大失誤,要撤我回去詢問情況。”
    談競眉心一跳,王老板沒有問題,他想,如果隻是簡單的詢問情況,那麽充其量是回去一段時間,但王老板說的卻是“我要走了”。
    走,意味著不再回來,他的聯絡員任務到此結束,將會有一個新人取代他的位置。
    談競覺得非常不安,一個遊走在刀尖上的諜報人員頻繁更換聯絡員,這本身就是個危險係數很高的事情,因為不知道其中哪個前任聯絡員會在什麽地方被捕,以及他被捕後會不會把這位昔日的部下供出來。
    “下一個負責你的人,代號‘山頂’,街頭點是共榮協會側對過的舊書店。”王老板道,“很好找,新開業的。”
    這是軍統的老習慣,一個聯絡員撤離後,他所在的聯絡點便不能再被下一個人所用,這也是為了防止泄密。
    “我們的人裏,有問題。”談競隻來得及說出這幾個字,王老板就已經將手放到他肩上:“我知道。”
    他反身進了內廚,談競看了看周圍,店裏一個人沒有,而棚裏的苦力們正背對著他,湊在一起說閑話。
    他猶豫了一下,起身跟了進去:“那份密電被棲川旬知道了。”
    王老板和他剛得知這個消息時反映一樣,臉上不加掩飾地露出驚恐的表情。談競抬起手示意他鎮靜,道:“同樣的密電向不同地點發了好幾份,她暫時不知道是哪個地點出了問題……戴老板麾下有內鬼。”
    “不一定是戴老板麾下,”王老板道,“不要讓猜測打擾判斷,不管怎麽樣,我就要撤回後方了,內鬼的事情,交給我。”
    談競看著他,動了動嘴唇,有句話想說,但是沒有說出來。
    如果真的是戴老板麾下的內鬼,那麽你回去後,還有自由行動的可能嗎?他一定會將你嚴加監視,然後順藤摸瓜,摸到我身上。
    但他最終沒有將這句話說出來,王老板資曆比他老,遇見的情況也比他多,他相信王老板會有自己的判斷。
    “造假功那件事,其實我將你的意見傳達給上級了,並且……”王老板說了幾個字後戛然而止,苦笑了一下,“算了,這些事情你不用管,你隻需要做好你的工作……保持警惕。”
    他之前從來不會在這一方麵叮囑談競,保持忠誠,提高效率,注意安全……這些不用說也會做的事情,王老板叮囑了幾千幾萬次,幾乎成了他的口頭禪,唯獨沒有保持警惕。
    談競看著他,猜想他是不是也對打入後方心髒處有什麽猜測,卻不敢付諸於唇舌,所以隻能用這種蒼白且不一定有效的方式來提醒自己。
    “你那份密電,後方沒有破譯成功,希望你能將密碼本偷出來。”王老板道,“如果真的是一份名單,那按照日期算,他們應該動身,沒準都已經進入後方了。”
    偷這份密碼本,哪有那麽容易,這可是一份連譯電科都沒有資格持有的密碼本,或許唯一的一份正在棲川旬手裏……沒準在她和服貼身處藏著。
    談競在心裏腹誹,但他卻什麽都沒說,隻默默點了一下頭。諜報人員存在的價值不就在於此嗎?替國家拿到需要的東西,完成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灶膛裏柴火發出劈裏啪啦的響聲,傳來火焰和樹木的味道。王老板將鐵鍋蓋掀開,一陣油香混著水汽撲麵兒來,談競肚子裏咕嚕一聲,口水不受控製地分泌而出……他已經好久沒有好好吃一頓飯的胃口了。
    王老板寬厚地笑了,談競發現今天的這份蝦仁生煎數量超出尋常,足足比以前多出了六個,而且個個體型飽滿,顯然是裏麵塞滿了肉餡。
    “我走之後,這家店還是會繼續開,你可以接著來吃。”王老板將那些白滾滾地生煎饅頭盛到竹條編的小筐裏遞給談競,同時告誡道,“下一個掌櫃子不是自己人,不要試圖同他接頭。”
    兩人一前一後地從內廚出來,正要進大廳,王老板突然頓住腳步:“啊,險些忘了,你上次拜托我查的那件事,1934年我們在東北的所有行動裏,沒有針對火車的炸毀任務,你說的那輛被炸的火車,不是我們做的……包括陳老總那邊,也沒有這項任務。”
    他說這些話的時候,談競一隻腳已經邁進了大廳,他想回過身問個究竟,但門外已經有食客要進店來,使他隻能控製住麵部表情,坐到他慣常坐的位置上去。
    王老板將一碗蝦米紫菜湯放到他桌上,堆起笑容迎上去,招呼起新來的食客們。談競獨自吃著那些東西,心想其實也沒有什麽究竟好問,王老板說的已經足夠清楚了,於芳菲嫡母與家人遇刺的事情,不是重慶做的。
    更不會是延安做的,在那個時候,赤旗下的人們自顧尚且不暇,哪有多餘的精力來針對一幫子喪家之犬一般的女眷?
    他基本能猜出這件事真正的幕後黑手是誰,於芳菲在為自己的殺母仇人嘔心瀝血,這個荒謬的結果讓談競覺得諷刺又搞笑,亂世裏充滿了令人無解的荒謬現實,隻不過在於芳菲眼裏,就算日出之國的國民全部是仇人,那麽推翻她愛新覺羅家族統治的四萬萬國人也並非是同胞罷了。
    可即便是這樣,談競也不準備在這個問題上多給她哪怕一絲一毫的理解或同情。她的價值全部體現在她背後的金賢振身上,如果不是金賢振,恐怕重慶和延安的殺手早就讓她死了幾萬次了。
    真是個聰明人,談競心想,和聰明人對話,應該費不了多大的力氣。
    金賢振一直默默等待著談競來找他說於芳菲的問題,他不是裘越,因此不會像裘越那樣對於芳菲有超乎尋常的容忍度——談競不會將於芳菲帶給他的困擾告訴裘越,因此後者也就沒機會知道她這顆陰晴不定的絆腳石到底有多討人厭。
    談競請金賢振來自己家裏吃飯,但這個時間點,大家都已經吃過了晚餐,因此他什麽菜都沒有叫——隻準備了三盒香煙。現在他家裏沒有那些莫須有的監聽裝置,就連枝子都已去世,因此成了全天下最安全的所在。
    金賢振照例調侃他:“終於肯讓我登堂入室了?看來他們說的沒錯,我們的確是要成一家人了。”
    他一邊說一邊將每個房間挨個看了一遍,不出意外地發現室內陳設同綿穀晉夫遺留下來的一模一樣,不僅嘖嘖嘖地歎息搖頭:“我甚至要懷疑你中意的是那個日本人,而不是我姐姐。”
    “你懷疑的沒錯,和你姐姐相比,我的確更中意那個日本人。”他冷著一張臉,將茶盞重重墩到桌子上,“他雖然麻煩,但至少是個有用處的人。”
    金賢振悻悻地跨過椅子,在桌子前坐下,悶不做聲地端起杯子,將茶水一飲而盡……然後被燙得齜牙咧嘴,嘶嘶吸氣。
    談競驚訝地看著他,以為他會還嘴。
    “別用那種眼神看我,我姐姐做了什麽,我很清楚。”金賢振一邊吸氣一邊口齒不清地說,“同樣的,我做了什麽,我姐姐也很清楚……至少清楚地知道其中一部分。”
    他指的是協助談競槍殺綿穀晉夫那件事,顯然,關於他和兩任延安人交易的事情,於芳菲一直被蒙在鼓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