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5.一個傻女人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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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廳裏沒有開窗,兩人在這個密閉環境裏一支接一支地抽煙,煙霧層疊堆積起來,濃烈到看上去像是有了實體。
“有件事情,我得跟你說一聲,本來想直接告訴你姐姐,但琢磨了一下,覺得還是你們兩個比較好溝通。”談競在金賢振對麵坐下,揮揮手,驅散麵前的煙霧,“關於你們嫡母家眷在1934年遇刺的事情。”
“不是重慶人做的,我知道。”在他開口之前,金賢振搶先將這句話說出來,同時極盡嘲諷地冷笑了一聲,“這件事,很早之前我就調查過。”
談競驚訝地看著他:“你沒有告訴你姐姐?”
“告訴了,”金賢振指尖的一點火星猛地一亮,層層煙幔中仿佛一輪微型的太陽,伴隨著太陽發亮又黯淡的過程,一縷更濃的煙霧從他口中噴出來,“她不信。”
談競臉上的驚訝變成了不可置信,他像是沒有聽懂金賢振吐出的每一個字一樣,豎著耳朵確認:“什麽?”
“她不信。”金賢振看著他的眼睛,臉上的嘲諷和疲倦一覽無遺,“她不信我們府的人死於日本人之手,她覺得不可能,炸火車的是革命者,一定是這樣……我應該將她一耳光把我扇流血的樣子拍下來給你看。”
“因為你告訴她真相,所以她扇你這一耳光,因為你告訴她真相?”那張不可置信的臉漸漸浮現出懷疑的神色,不,不會是這樣,於芳菲縱然是神經病,也不會這樣……不分黑白。
“你可以再去告訴她一次,或許這句話從你嘴裏說出來,會比我說出來效果更好,”金賢振表情複雜,不知道是想笑還是想哭,“但也有可能是她就此認定你是個萬惡的重慶人,二話不說扭送你去見棲川旬。”
談競指尖的香煙積了長長一段灰燼,他的手指在微微顫抖,那段灰燼也跟著顫抖,最後撲簌簌散落下去,像一場灰色的大雪,附到地板上。
“我真是……”他想笑,但心裏卻堵得難受,讓他臉上肌肉沉甸甸的,無法作出笑的表情,但卻又哭不出來。無數複雜表情交錯出現在他臉上,像是要把五官擠到一起,擠成一個苦澀的包子。
金賢振將手裏的香煙扔到煙灰缸裏,缸底有一層薄薄的積水,點著的煙頭扔進去,發出刺啦一聲響。金賢振垂眸看著水漬爭先恐後地爬上煙身,像是一群食腐的螞蟻淹沒死屍。
他覺得惡心,於是移開眼睛:“你找我來,隻有這一件事?”
“隻有?”談競看著他,“你用這個語氣說這句話,好像它真的是一件無足輕重的小事,但是金賢振,我想你應該很清楚,你姐姐活到今天的原因,不是因為她自己。”
金賢振在沙發上攤開手腳,漫不經心地笑起來。這樣的對話在他和井繩之間發生過一次,在談競之間也必將發生一次,對於這一點,他早就做好了準備。
“那你也應該很清楚,你活到今天的原因,也不是因為你自己。”他語氣裏帶了點威脅,但整體的態度還是軟的,“我要到隻是一條命,但我能回報給你的,可不止一條命。”
“你要的也不隻一條命,”談競道,“你姐姐手下死過多少人,又有多少人生不如死,這些都是命,這麽算起來,我是虧了的,虧的還不隻一條命。”
“哈,我們這是在討價還價?”金賢振眯著眼睛打量他,片刻後又從沙發上起來走去窗邊,推開緊閉的窗戶,“不如痛快點,直接亮底牌。我想你調查當年的事情,應該也不容易,看在這份心以上,我可以吃點虧,對你多讓一些步。”
談競能體諒金賢振的心情和想法,這是他唯一在世的親人,他想把保護這個親人,換成是談競自己,怕是也會有這個想法。他遵守遊戲規則,盡自己所能地提供幫助抵消於芳菲造下的孽果……可這不是一場交易。
“我要你帶著你姐姐離開濱海,”談競開口,語氣冰冷。他能理解,但理解並不代表認同,“否在就徹底消失。”
金賢振忍俊不禁地笑起來,前仰後合,表情誇張:“好一番令人生畏的威脅。”他從窗邊走回來,敞開的窗子吹來新鮮夜風,掃清了人視野內濃鬱的煙霧,是他們可以看清彼此的表情。
“放鬆,談會長,”金賢振將一隻手放到談競肩上,“我們可以好好相處,我姐姐隻是一個傻女人,這片土地已經容納了足夠多的惡棍,並不缺一個傻女人的位置,況且我相信你還需要我為你提供的幫助——那些幫助可是助你度過不少難關。”
“我們正在努力將那些惡棍都清出去,其中正包括你姐姐,”談競冷眼道,“她是個捏著人命的傻女人,那些人命裏或許也有別人的姐姐。”
金賢振皺起眉,仔細打量談競的表情,想分辨他是在認真提要求,還是隻在抬價。
“我知道你們這些誌士的想法,也非常欽佩你們,老實講,我覺得你們做的很好,很正確,如果是我,我也會想將這些侵我國土的豺狼虎豹通通趕回去。”他試著開口,想要提出更加有誘惑力的條件來交換於芳菲,“沒錯,我姐姐手裏捏著人命,但人死不能複生,而活著的還有千千萬萬……而我可以為你提供的幫助,正是有益於這千千萬萬同胞繼續活下去。”
談競好笑地搖頭,他握住金賢振的手腕,將他的手從自己肩上拿下去,繞過他去關窗:“如果是這樣,那你得讓他們在明天一睜眼的時候,就發現日本人已經全部滾回老家了。”
“你這是在獅子大開口,談競。”金賢振聲色俱厲地斥責,隨即又跟過去,語重心長地開口,試圖說服他,“我們先前合作的很好,在你之前,我和他們合作的也很好。既然以前可以合作,那麽以後一定也可以……不要放棄現有的幫助,你們的領袖說過,要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
談競幾乎要被他的苦口婆心逗笑,一個汪偽的科長上杆子要向他一個地下黨提供幫助,不論原因為何,隻這個場景就足夠荒謬。
談競家裏的窗戶從來不開,綿穀晉夫住這間公寓的時候,也從來不開窗。但他談戀方才那一陣夜風帶來的新鮮空氣,因此即便關了窗,也還是靠在窗邊不走,對金賢振道:“你姐姐是個傻女人,對付傻女人最好的辦法是兩粒安眠藥或者一針麻醉劑,讓她在第二天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已經身在異國他鄉……如果你的確是為她好,就應該采納我這個建議。”
金賢振搖頭:“她會逃跑,會想盡一切辦法回到這裏來,如果她不是自願離開,那麽她即便是死了,靈魂都要回來盤亙不休。”
“那就讓她的靈魂回來,這裏不歡迎活著的於芳菲,但應該會樂意接納她的靈魂,就像接納綿穀晉夫的靈魂,我相信如果他有魂魄,那現在應該正在這個屋子裏聽我們說話。”談競耐心用盡了,他承認金賢振是個很好的夥伴,或許比不上小野美黛,但也遠遠超過一般人。他需要來自金賢振的幫助,但不想要這幫助是因為於芳菲而來。
“如果你做不到的話,作為為你先前提供給我的那些幫助的謝禮,我很樂意替你解決這個麻煩。”他最後說。
這是個赤裸裸的威脅,如果金賢振不能將活著的於芳菲帶走,那麽他將會回贈一具死屍——金賢振聽懂了這個威脅,表情也變得陰狠,他相信談競說到做到。
“你最好不要讓我走出這間公寓。”金賢振開口,也是一個威脅,“從這個門離開後,我要踏進的下一個門,就是棲川旬的辦公室。”
但談競微笑著伸手:“悉聽尊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