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3.興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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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胡有一張談競的相片,那是他成為中日共榮協會會長以後拍的,幾乎可以稱得上是“脫胎換骨”的一張相片。相片上他身穿剪裁得體的精致西裝,口袋邊緣垂下一條金黃色的懷表鏈,即便是黑白照片,也能感覺出那隻懷表的昂貴價格。
    談競離開後,一個穿著紅褐色綢衫的男人接替他坐到二胡跟前,並將談競用過的茶杯挪去桌子一頭,叫服務生來給他換一隻新杯子。
    “我猜你铩羽而歸了。”那人說,“他是笑著走的,而你卻板著臉。”
    “三爺,”二胡臉上故作高深的表情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臉苦相,“我不行,我幹不了這種事,他說的每一句話我都分辨不出真假。”
    “不用分辨,記住就行了。”被稱作三爺的人慢悠悠地笑了,他敞開的領口露出一截銅色鎖骨,鎖骨上蜿蜒趴著一道蜈蚣狀的傷痕,那隻蜈蚣從衣服下麵爬出來,一直探到他喉頭下麵,是個死裏逃生的紀念,“他都說了什麽,來複述一遍。”
    二胡和談競見麵的時候,三爺正坐在同一家茶樓裏。但他坐的位置很遠,根本聽不見兩人對話。不過不要緊,談競說過的每一次字都被二胡記了下來,此刻正逐字逐句地複述給他。
    “賓唔士路121號,”三爺重複了一邊這個地址,他左手握著茶杯,右手無意識地撥弄一串碩大而油光程亮的珠串,“這是咱們配合井繩做的一個假站。”
    “現在變真了,”二胡提醒他,“也是井繩的主意,說最危險的地方往往最安全,日本人肯定想不到他們剛查抄完的地方,我們還會卷土重來。”
    “他說是他抄的?井繩的假站是做給他的?”三爺猶疑道,同時瞪了他一眼,“你怎麽沒有順勢多問他兩句?”
    “我怕說太多露餡,我不適合幹這個。”二胡苦著臉,一邊說一邊將袖子挽上去,露出兩條精瘦的小臂,臂上肌肉虯結,青筋暴起,是一雙靠賣力氣換飯吃的手臂,“他看起來很冷靜,一點都不怕自己被發現或是被抓現行什麽的,大搖大擺地來,大搖大擺地走。”
    “你是說他不夠做賊心虛?”三爺皺起眉,“他不相信你是延安地下黨?”
    “我看十有八九是不信,”二胡道,“我給他透了兩條消息,他都不滿意,我根本沒有取信於他。”
    “在藤井壽跟前不要這麽說,”三爺警告道,“你得告訴他談競非常信任我們,已經約定好下次見麵時間了。”
    “還有下次見麵嗎?”二胡的表情活像剛被人塞了一把黃連,“先裝神弄鬼了半天,最後什麽有價值的東西都沒給出來,我要是談競,我不會再來第二次了……你說那些事情他怎麽知道呢?沒聽說咱們的口令被泄露了啊。”
    “是我小看了這個漢奸,”三爺盤著串道,“雖然都是走狗,但狗和狗之間顯然是有區別的。再約他,給他放點大鉺,這條魚我們一定要釣上來……藤井壽許諾給我們的報酬,可以買這漢奸的狗命好幾次了。”
    大餌,多大的餌才能釣得動這條大魚。相傳談競的耳目遍布濱海的每一條街道弄堂,隻要他想,那麽從市政廟堂到街頭巷尾,他可以知道所有的事情。藤井壽說他和延安地下黨井繩合作,可這樣的人還需要和敵人合作?
    他們一前一後地從茶館離開,談競留下的那張軍票被用來付賬,多餘的找零被三爺收進腰包。兩人沿著喧嘩的街道行走,穿過菜市場,走進碼頭上為數不多的一間高門檻的建築,一個穿長衫的人正坐在天井裏喝茶,帽簷壓低,擋著眼睛。在他背後的廳堂裏掛著一個扁,上麵用遒勁的書法寫著“義薄雲天”。
    “我還以為會寫替天行道。”喝茶的人將茶盞放到身邊的高腳木幾上,瞅著剛進門的兩人發笑。他說話時口音生硬,並且將長衫穿出了軍裝的感覺,“希望你們帶來了令我滿意的消息。”
    “我們帶來了。”二胡在跨門檻時不著痕跡地停頓了一下,三爺便順勢走在前頭,院子裏的人紛紛停下手中活計,向他點頭致意:“三爺。”
    三爺和善的向他們招招手,同時對天井裏的人發出邀請:“我們屋裏去談吧。”
    那人從善如流地起身,跟他進了內室。二胡將門關上,叉手站到一邊。喝茶的來客摘下帽子,露出的赫然是藤井壽的眉眼,他熟門熟路地坐到廳中主坐上,背後一隻猛虎咆哮深山,他腦袋上正頂著那個“義薄雲天”匾。
    三爺坐在他下首,落座的時候順手解開綢衫上頭的兩枚布扣,同時端起一把吹飲壺,吸溜了一口裏頭的茶水:“老二,來把今天的事情給機關長講講。”
    說辭是早就設計好的,三分真七分假,將藤井壽哄得眉開眼笑。
    “我就知道找葛三爺是沒有錯的。”他對兩人豎起大拇指,“你們是我的好朋友,也是大日本帝國的好朋友,帝國不會忘記們的貢獻。”
    葛三爺放下壺,衝藤井壽拱了個頗有江湖風範的手:“能幫上機關長的忙,在下也很榮幸。”
    一番虛偽的吹捧後,藤井壽看起來情緒更加高昂,他鼻頭泛出豔豔紅光,從衣襟裏掏出一張憑證,遞給葛三爺:“小小心意,還請笑納。”
    那是一張“興亞良商”的執照,底下還有談競的名章和親筆簽名。
    “拿著這張執照,你的船隊就可以順江而上,直抵重慶。”藤井壽道,“祝你能做成一筆好生意。”
    葛三爺仰天大笑。藤井壽不要錢,隻要談競的性命,這對興義堂的二當家來說絲毫不在話下,他隻需要派出一個拉黃包車的苦力,便能將這條命送到藤井壽麵前,但他要的卻不是這樣的性命。
    “我要證明他的地下黨身份,證明他在棲川旬的庇護下,出賣帝國的罪行。”在他們第一次會麵的時候,藤井壽對葛三爺如此說道,“介紹我來的朋友說你什麽事都可以辦到,在濱海這個地盤上,你無所不能。”
    “那是江湖朋友抬舉我。”那時候他們的位置正好掉了個個兒,葛三爺坐在如今藤井壽坐的位置上,而藤井壽坐在他的右手邊。他手裏把玩著一枚竹符,這是藤井壽帶來的,這枚竹符代表著一個交易,持符的人可以對葛三爺提出任何要求而不能被拒絕,隻不過要支付他提出的代價。
    葛三爺曾經發過十枚這樣的竹符,但沒有一枚是發給日本人的,他詢問藤井壽這竹符的來曆,後者卻緘口不言,隻說是家中一位尊長留傳他,如今這位尊長去世,他想用這枚竹符為逝者報仇雪恨。
    一條命的代價是日方的通行證,可以讓他的商船順理通過日軍沿江設置的關卡,販售貨物到未被占領的地方。持有執照的人要按照規定向日方繳納一定比例的重稅,藤井壽可以弄到執照,但在稅務上有心無力,然而葛三爺卻表示,一條命換一個執照已經十分公平,他不會再要求額外的報償。
    一個計劃被製定出來,由葛三爺派人冒充延安地下黨,根據藤井壽提供的線索去引誘談競,等他帶著從領事館盜竊出來的情報來做交易時,藤井壽就帶著憲兵從天而降,將他人贓並獲。
    “延安有一個高級臥底,代號鍾聲。”藤井壽說,“但他已經很久沒有消息,約莫是已經死在了某個角落,如果可以的話,我要證明談競就是這個臥底鍾聲,他在做棲川旬和延安的聯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