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2.井繩的繼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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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個暗號泄露了嗎?談競不知道,他在心裏調整情緒,同時控製住臉上的表情不做出太大改變,最終輕輕舒了口氣,將那句暗號的下半句輕輕說出來,然後道:“這是很久之前的暗號了。”
    二胡的臉上也沒什麽表情,但談競看到他左邊的眉峰輕輕動了一下。
    “會長真是個人才,”他笑模笑樣地開口,但沒有說後半句。談競敏銳地感覺出兩人之間氣氛變了,二胡先前表現得很從容,但現在他仿佛……緊張了起來。
    他在緊張什麽?
    談競暗自揣測對方的情緒,他依然以先前那個舒舒服服的姿態躺在椅子裏,但身上的肌肉其實正在慢慢抽緊僵硬。二胡突然手腕發力,猛地推了一把自己麵前倒好的那杯茶,茶杯沿著光滑的木製桌麵滑行,潑出半杯水來。
    “看來你對這個小禮物不甚滿意。”
    他說話的語速也變慢了,變化並不明顯,但刻意拖長的半秒停頓足以讓一個腦子靈活的人構思好接下來的十句話。談競調動臉上的肌肉,慢慢微笑了一下,伸手摁住那個茶杯:“我早已經知道的東西,不算禮物。”
    二胡那雙戾氣四溢的眼睛在他臉上緩緩遊動,目光經過的地方就像是有一條冰涼的蛇蜿蜒爬過皮膚。他臉上顯出沉思的神色,而談競在他的目光籠罩下拿起杯子喝水,神態從容,甚至可以稱得上是好整以暇。
    “好吧,那就再換一樣。”二胡終於開口,“一個地下聯絡站怎麽樣?你會在那裏得到一些我們在濱海及周邊鄉縣的工作文件。”
    他報出一個地址,說每一個字的時候,臉上都帶著研判的神色,好像在隨時準備根據談競的表情調整接下來的話。然而談競沒有給他調整的機會,他一直維持著相同的表情,終於在他報出門牌號的前一秒,突兀地冷笑了一下聲。
    二胡立刻住口,道:“怎麽,你又知道了?”
    巧得很,這正是井繩先前配合他造假立功時的地址。談競將身體從椅背上拽起來,隔著一張桌子俯視他,替他將門牌號報出來:“賓唔士路121號,這個地方,是我親自帶人去搜的。”
    二胡的眼神猛地一跳,他婆娑茶杯的手頓住,看他的眼神更加懷疑,卻少了一兩分戾氣。談競注意到他嘴唇上方的肌肉微微抖了一下,像是準備開口,可他什麽都沒說。
    “我沒有感覺到你的誠意,”他不開口,那麽談競便開口,盯著二胡開口。兩個人的目光像是膠在一起了似的,相互糾纏,密不可分,沒有一個人打算回避,“井繩在的時候,我們至少互相信任。”
    “信任你?”二胡開口說話的時候,先前抖動的麵部肌肉並沒有再動,說這句話並沒有讓他猶豫,“看來你們合作得很愉快。”
    “希望也能和你合作地很愉快。”談競道,如果是真的漢奸和地下黨,那麽他現在應該準備離開,或是已經離開了,對方沒有合作的誠意,他在不斷試探,可談競完全不知道他在試探什麽。
    他是藤井壽的人,談競如此分析,恐怕特務機關在對延安的工作上並沒有取得什麽進展,導致他可以拿出來的情報寥寥無幾,在那些寥寥無幾的情報中,或許還有一部分是不想讓談競知道的。
    但談競沒有走,他覺得自己堪破了麵前這位拙劣演員的底牌,卻依然沒有走。一方麵是他打算以身為餌,讓藤井壽再在他身上栽一回,好給棲川旬一個機會徹底解決掉他,而另一方麵則是因為那個暗號……雖然已經是很久之前的暗號了,可他並沒有從井繩處得到任何此條暗號泄露所以更換口令的消息,因此他想弄明白眼前這個人,這個所謂的延安地下黨,二胡,他是怎麽知道這條暗號的。
    “看來我們今天不會有結果了,”二胡在長久的沉默之後開口,並裂開嘴對他笑了笑,“你不信任我,我也不信任你。”
    “別推卸責任,問題出在你身上。”談競毫不客氣地說,“截止到目前為止,我都很有誠意。”
    二胡總算發現了談競玩的小把戲,他率先開口向二胡索要誠意,因此占據了道德製高點,他們互相防備,先開口的人必輸無疑。
    “那不如我們倒過來,談會長,既然你所你很有誠意,那就由你來取信於我。”這個要求有些無禮,但未嚐不是一種試探。
    談競應該忿然作色,然後起身離開,可他的屁股像被釘在椅子上似的,半分都挪動不了。
    “你想要什麽誠意?”他聽見自己問,“我替你們殺掉了綿穀晉夫,還不算誠意?”
    “井繩是怎麽死的?”二胡問,“他不可能自殺。”
    “我不知道。”談競回答,“他死在警察署,而警察署不歸我統轄。”
    二胡攤了攤手:“所以你能給出什麽,來證明誠意呢?”
    “什麽都沒有,”談競輕輕敲了一下杯子外壁,然後站起身,”是你在找我合作,而不是我找你,先上門的人總得先表示出誠意,這個道理,不需要我再從頭教你了吧。”
    他整理衣服,像是準備離開,這是一場失敗的會麵,除了對方的戒心,他什麽都沒得到。作為一個誘餌來說,對方似乎有些謹慎過頭了。
    “你應該好好想想除了誠意之外,你還能給我什麽,如果非要證明的話,那麽證明利益比證明誠意更讓人有合作的興趣。”談競挑起嘴角,露出一個倨傲而淡漠的笑容,向二胡俯身,“我和井繩合作得很愉快,如果你真的擁有你自稱的身份,那你應該明白,你能從我這裏得到的比我能從你那裏得到的多的多。”
    他摸出鈔票來壓在茶杯下麵,為二胡給他倒的那一杯茶付賬,用得是一張軍票,如今的濱海法幣與軍票並行,隨著日曆上數字的更改,軍票越來越多,法幣越來越少。商家們先前隻收法幣,不論領事館或是當局經濟司如何反複宣傳軍票,依然不改初衷。現在他們紛紛為當初的固執付出了代價,開始不計一切手段地拋售法幣。
    談競在二胡的注視下轉身離開,他確信對方會再聯係他第二次。這次的失敗不僅讓談競失望,更讓二胡失望,他接連拋出兩個餌,但想釣的人均沒有上鉤,反而將那兩個餌倒過來,全部拋給了他。
    談競回到他位於共榮通訊社的辦公室裏,辦公桌上堆著層疊的信件,大部分是再辱罵他。“濱海最後一位仗義執言的記者”已經死掉了,隨著他形象的破裂,當初的追捧已經全部變成唾棄,甚至程度更深。他將那些辱罵、痛心疾首甚至含帶死亡威脅的信件一一拆開閱讀,然後將秘書叫進來,告訴他們以後這樣的信件不必在出現在自己的辦公桌上。
    但他同時要求下屬不得隨意拆看他的信件,這是一個前後矛盾,或者說是故意刁難他們的要求,但秘書不敢提出異議。在做記者的時候,談競對外展露的形象冷冽而寡言,每次開口總能切中要害,他的讀者喜歡他冷冰冰的文字,像是一個堪破一切浮華表麵的劍客,溫度都藏在冰冷沒有情緒的表象下麵。如今他坐了日本人的走狗,待人反而春風和睦起來,但那些喜愛卻隨著溫度的回升而消失殆盡,仿佛笑容後麵即是刀鋒,而那柄刀在殺人的時候,伴隨的都是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