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6章 那是人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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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黝黑的肌膚,深刻的皺紋,一雙渾濁的眼睛,以及那手腳沒處放的不安。
    這就是楊鳴給宰輔們的印象。
    宛如一個老農!
    韓琦皺眉問道:“你說自己原先跟著李仲道巡查過黃河故道?”
    楊鳴低著頭道:“是。”
    韓琦搖搖頭,示意自己沒問題了。
    對於黃河的防禦作用,韓琦畢竟是在軍中廝混過的,所以持保留態度。
    你們折騰,我不管。
    他沒有歐陽修和包拯那種一旦發現錯誤就要糾正的想法,那樣的人過的太累。
    他隻是在想著什麽時候再勸勸官家,好歹接個宗室子進宮養著。
    富弼問道:“東北兩個方向都去了?”
    這是他最關心的,東邊的河道如何,當年的李仲道說不錯,問題不大。
    但是河堤還是在一夜之間就被衝垮了。
    北麵呢?
    沈安說北麵的地勢低,水往低處流,正合這個地形,所以走北麵才是正道。
    幾個宰輔都在盯著他,楊鳴抬頭惶然道:“相公,小人都去過了。”
    富弼歎息道:“東北地勢如何?”
    曾公亮別過臉去,雙拳緊握。
    都下衙了,可大夥兒還沒走,就是在等待著這個信息。
    沈安今日在朝堂上的從容姿態再度被他們回想起來。
    他並未去查驗過,懂個屁!
    幾人心中微微一鬆,楊鳴皺巴巴的臉上露出了笑容,說道:“當年小人跟著走遍了東北兩邊,撅井筒之法可量地勢之高低,小人走遍東北兩處,都是北低東高……”
    北低東高……
    他剩下的話宰輔們再也沒聽進去。
    北低東高啊!
    “……當初小人們也嘀咕過,說走北是順勢而為,走東是逆勢而動……”
    “……可諸位上官卻不肯聽,執意要走東邊,然後……”
    然後就撲街了。
    楊鳴的眼中露出驚恐之色,身體微微顫抖著:“那一夜……河堤轟然倒塌,水流傾斜而下,那些民夫、那些在邊上的官吏……無數人連慘叫都來不及,就被決堤的洪水衝的無影無蹤……”
    富弼的身體在顫抖。
    他強撐著站起來,說道:“去問問,就問官家可能見見我等。”
    有人去了,室內寂靜。
    富弼覺得自己的心跳幾乎都停止了,他的眼睛發紅,說道:“但凡有一句假話,你就去瓊州吧。”
    瓊州是個蠻荒之地,去了就是流放。
    楊鳴的眼中有些慌亂之色閃過,但宰輔們心神不定,沒發現。
    “小人不敢撒謊。”
    他漸漸堅定了起來:“當年不止小人一人,還有許多人跟著去了。”
    富弼強笑道:“好!”
    好個屁!
    如果真是北低東高,那黃河怎麽換道?
    稍後一群人就進了宮。
    趙禎很不高興,他剛回到後宮,正準備休息一會兒吃晚飯。可才將坐下,又說宰輔們請見。
    朕不能生氣!
    不能生氣!
    他壓住火氣,緩緩走進殿內。
    “是何急事?”
    不過是片刻,剛才神色有些虛弱的官家,已經化身為威嚴的帝王。
    富弼出班,那神色讓趙禎心中一個咯噔。
    這是壞消息。
    能讓富弼神色慘淡的消息……莫不是遼人大舉入侵了?
    瞬間他的胃就開始了抽搐,然後就是身體。
    “陛下,有當年和李仲道一起巡查河道的小吏楊鳴求見……”
    不是遼人入侵啊!
    趙禎心中一鬆,胃部的痙攣就緩和了些。
    “何事?”
    富弼苦澀道:“他說當年東邊和北邊的河道都勘察過,陛下……”
    他抬起頭來,想起了君臣對黃河改道的歡欣鼓舞,可現在呢?
    “富卿這是……”
    趙禎覺得很是奇怪,就笑道:“莫不是疲憊了?那可歇息幾日。”
    他從不逼迫臣子,許多時候覺得順其自然最好。
    我仁慈,你們就不能不要臉。
    富弼搖搖頭,說道:“他說黃河北向的河道……低窪……東向的……東向的高。”
    趙禎急促呼吸了一下,然後閉上眼睛,喃喃的道:“沈安說的竟然是真的?可……但有虛言……”
    帝王之怒,哪怕是仁慈的帝王,可都容不得欺騙。
    隨後楊鳴就被帶進來了,渾身顫抖。
    “說吧,但凡有一句謊話,皇城司見。”
    陳忠珩出來威脅了一把,然後繼續回去裝木頭人。
    楊鳴惶然道:“陛下,小人不敢,當年之事許多人都知道。”
    “許多人都知道?”
    趙禎不禁笑了,然後問道:“那當年怎麽沒人說?”
    楊鳴愕然道:“陛下,給誰說?”
    “給朕……”
    趙禎突然醒悟過來了,他的目光轉動,看向了宰輔們。
    小吏的話自然傳不到他的耳中,那麽宰輔們呢?
    富弼搖搖頭道:“臣當年未曾聽聞。”
    楊鳴有些怯了,再說下去,他擔心自己回頭就會完蛋。
    但昨夜沈安的話又回響在腦海中。
    ——你的兒子太學會負責,你的安危有某負責,誰敢動你,反對黃河改道的官員們就是你最堅強的後盾!
    他閉上眼睛,幾乎是嘶吼般的說道:“說了!當年小人都說了,可上官們沒人聽,再說就會被趕出去……不隻是小人在說,許多人都在說不該改道,可沒人聽,沒人聽啊陛下!”
    他緩緩跪在地上,淚水從臉上滑落,垂首道:“那一日小人也在河堤邊,那邊在歡呼慶功,笑聲通宵達旦……那些民夫都得了一塊肉,也是笑逐顏開……那一夜所有人都在笑,然後……”
    “那聲音轟然而來,就像是厲鬼撕開了地麵,然後在咆哮……地麵震動,小人喝了些酒,就抬起頭來,然後就看到那洪水像是小山般的衝了過來……”
    他哆嗦了一下,“小人呆在了原地,看著前方那些民夫和牛馬全被洪水卷了進去,慘叫聲到處都是,然後瞬間又消失了……眼前一片汪洋……”
    “那些官員在哭嚎,有人嚇出了屎尿,然後手腳並用的往後逃……”
    “……天亮後,小人跟著下去看,一路……一路都是屍骸啊……”
    “夠了!”
    “夠了!”
    富弼厲喝道,然後看向了隨後怒吼的趙禎。
    楊鳴從回憶中清醒,抬頭看去,不禁駭然。
    趙禎的麵色慘白,嘴唇蠕動著,卻說不出話來。
    那是一場浩劫!
    不,是人禍!
    趙禎緩緩起身,說道:“今日朕和諸卿還在商議……還在想著改道……給黃河改道。”
    他的聲音異常虛弱,富弼失魂落魄的道:“是,臣……臣……當年之事,臣有罪。”
    “誰都有罪!”
    趙禎近乎於冷酷的道:“朕有罪,你等有罪,無辜的是誰?百姓!”
    富弼緩緩免冠,然後跪了下去。
    主辱臣死……
    一時間殿內全是跪下的人,楊鳴有些懵。
    你們這是啥意思?
    “黃河啊!”
    趙禎麵露痛苦之色,說道:“沈安說的什麽……流速?叫他來,朕想聽聽。”
    他疲憊的坐了下去,說道:“諸卿起來吧。”
    稍後沈安來了,進來之後還打了個嗝,一看就是吃多了。
    “臣在太學和學生們剛吃了晚飯。”
    沈安覺得這些君臣都是神經病,所以不能學他們,於是帶著幾個最近名氣越發大了的太學饅頭路上吃。
    這是叫我來幹啥?
    他茫然不知,卻覺得氣氛不對。
    他看了邊上的楊鳴一眼,可楊鳴此刻不敢和他眉來眼去,隻能木然站著。
    趙禎看著他,想起了先前的事。
    為了阻截黃河改道,這個少年在今日冒險和帝王和宰輔抗爭……
    一個人要有怎樣的勇氣和憤怒,才敢和大宋最頂端的那幾個人翻臉啊!
    “……六塔河之事……”
    他為何冒險也要阻攔此事?
    ——位卑未敢忘憂國!
    趙禎不禁頷首道:“位卑未敢忘憂國,好,好啊!”
    這是個膽大的少年,但心中有大宋,願意為此付出代價。
    這一刻趙禎心中感動,而宰輔們卻覺得心中憋屈。
    下午沈安就是用位卑未敢忘憂國來駁斥富弼的話,此刻趙禎讚同,那就是打臉。
    可富弼卻無法再反駁。
    趙禎問道:“故道狹窄不能過嗎?”
    “不能。不隻是狹窄,更多的是河床被抬高了。”
    這是一個最簡單的問題,但沈安卻需要各方調動,才能使這群君臣正視當年的六塔河慘案。
    沈安說道:“臣已經看到了城外在挖河溝,人很多,想來幾日就能完工,臣覺得事實勝於雄辯。”
    轟隆!
    這話依舊是地圖炮。
    你們從來都是雄辯,可說事實的卻沒幾個。
    歐陽修四處呼喊無人理睬,包拯咆哮於禦前,你們視若未見,然後惱羞成怒。
    此刻如何?
    我不說什麽大道理,來,咱們用事實來說話。
    “二股河不一定。”
    誰特麽的還在堅持這個?
    沈安回身看去,就看到了富弼那倔強的臉。
    這老漢瘋了嗎?
    沈安怒道:“二股河……敢問富相,您可知道二股河為何淤積嗎?”
    富弼搖頭,“可以疏浚。”
    沈安搖頭道:“疏浚永遠都趕不上淤積。”
    疏浚毛線,後世疏浚了沒?
    可每年依舊會膽戰心驚的看著洪水一波波的下來。
    這不是家門口的小河溝,而是母親河,忽悠不得啊!
    沈安冷冷的道:“地勢……水往高處流的代價就是泥沙無處衝刷,最後就一路淤積,直至黃河變成懸河,然後咱們就隻能祈禱……”
    祈禱什麽?
    沈安虔誠的道:“祈禱堤壩不會垮……”
    趙禎說道:“去查!當年參與六塔河改道的人都去查,查清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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