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嘯趕回百難廬時，離出穀才隻相隔了四天。回到穀時，隻見師傅張機的神色憔悴了許多，頭上多了不少白發，顯然他這幾日裏為醫治那位女子耗費了大量心力。而女子的病情似乎並未好轉，但也沒有惡化，和初來時一樣，寒熱往來，起伏不定，時而神昏譫語，時而手腳抽搐。那個肥胖男子倒是還守在女子身旁，身形也瘦了一大圈，看得出他對夫人的關切之情非同一般。

    張機見舒嘯及時趕回，緊繃的神情方才微鬆，急忙拿了臭蒿親自調製藥物。舒嘯知道這女子與師傅的關係非同一般，但也不敢多問，隻是盡心輔佐師傅。

    過得幾日之後，女子病情漸漸好轉，身上寒熱退散，臉色恢複正常，神智也開始清醒。

    “這是哪裏？”那女子醒來時，發現身處一個草屋之內，出言問道。

    “這……這是在百難廬。”肥胖男子見女子蘇醒，心中自然高興，但見她發問，又有些畏畏縮縮地答道。

    “百難廬？！我不是說過絕不許找他醫治嗎？”女子忽然神情激動道。

    “夫人，你先冷靜一下。前幾日你病情危急，我也是沒辦法才來求他，我……”肥胖男子急忙解釋道。

    “求他做什麽？我就算是死……咳咳……也不用他來救！”女子越說越是激動，邊咳邊道。

    此時張機端著藥水剛要進屋，正好聽到女子說話，邁了一半的腿不由又縮了回去，將藥碗交給門口的舒嘯，暗歎一聲，黯然離去。

    舒嘯見張機神情落寞，心中難過至極，暗道：師傅與她的情緣糾葛，都已過去了幾十年，她還有什麽心結放不下的嗎？兩人昔日也曾相愛相知，如今怎會到了這般地步？師傅耗盡心力救她性命，換來的隻是這樣的話語，未免也太傷心人了。正自思量間，舒嘯忽然瞥見牆上那張琴來，心中有了主意。

    那女子正與男子吵鬧不休，忽聽得一陣琴聲從屋外傳來，琴音起伏不定，婉轉變幻，初時輕快雀躍，繼而熾烈如火，轉而憂傷似水，後又怒走偏鋒，收時卻又雲淡風輕，歸於寂靜。女子聽著琴曲，心神恍惚，隻覺得這琴音似曾相識，眼前好像看見一個少女起伏變幻的一生。那少女時而喜悅，時而悲傷，在眼前越走越快，身影漸遠漸淡，快要消失不見時，卻又驀然轉身，嫣然一笑。一曲已盡，女子眼中忽然湧出兩行淚水，她已看清——那少女原本就是自己。

    女子心中豁然開朗，便如曲終時的雲淡風輕。她在肥胖男子攙扶之下來到屋外，看清撫琴的是個少年人，也看清了那張琴正是自己送予張機的「雲夢」。「雲夢」既是琴的名字，也是她的名字。她曾希望那個男人能為她選一次，如同她選擇他一樣，然而他最終選擇的是懸壺濟世。她恨他，恨到此生不願再見，哪怕關乎生死。然而造化弄人，真正生死之際，最後救她的偏偏還是他。她經曆了生死，聽到「雲夢」變幻的琴音，方才忽然明白，她恨的原本不是他。

    女子看著身邊瘦了許多的男子，輕輕歎了一口氣，說道：“夫君，我想回家了。”

    肥胖男子神情呆住，喃喃問道：“你剛才叫我什麽？”

    女子並未回話，隻是緩緩走向舒嘯，說道：“公子剛才彈的是什麽曲子，我怎麽從來沒有聽到過？”

    舒嘯起身回道：“隨手拂來，無譜無名。”

    女子略感愕然，點了點頭道：“心隨意動，確是好曲。”

    舒嘯微笑答道：“師傅曾說，治病易醫心難。其實琴曲好不好聽，不在於彈者之曲，而在於聽者之心。”

    女子聞言若有所感，過了一會兒說道：“多謝公子。勞煩公子代我向張醫聖致謝，便說故人心結已解，望他珍重。”女子說罷鄭重鞠了一躬，在男子攙扶之下緩緩出穀而去。

    兩人剛走不久，就見張機從一顆大樹背後走了出來，原來他剛才一直都在，隻是不便出來相見。此刻他站在路口遠遠眺望，隻見斜陽之下，女子的背影漸行漸遠，終於消失於穀口。

    張機心中百感交集，忽對舒嘯道：“嘯兒，為師是否有負於她？”

    舒嘯知道師傅心中尚有愧疚之情，說道：“師傅當日抉擇，舍棄兒女私情，而為天下蒼生，本是無奈之舉。若說要怪，也隻能怪程家太過勢利。何況師傅執念舊情，一生未曾娶妻，哪裏來有負於她的說法？師傅，她都已經放下，您又何苦自責呢？”

    張機點了點頭，默然不語。

    ……

    ……

    數日過後，那肥胖男子再次來到千秋穀內，已無初見時的飛揚跋扈，為人溫潤有禮。

    “舒公子，這本琴譜是我夫人讓我轉交給您的。我夫人說，這琴曲有清心靜性的功效，得自一位琴道高人傳授。她以前常常心緒不寧，愁眉不展，為免憂思太過，時常彈奏此曲解鬱。她說如今心病已除，這琴譜已經用不上了，希望轉贈給公子，以表謝意。”男子恭敬呈上一個布帛卷軸。

    舒嘯幾番推脫不得，隻好接過收好。男子又親自向張機致謝，這才離去。

    瘟疫之事過後，穀中又恢複了往日寧靜。舒嘯閑來無事，便翻看起這本琴譜來。隻見這琴譜由絹帛寫成，卷首用小篆題有“遁世操”三字，前後共分為十二節：獨步煙霞、樵人指路、陟彼箕山、青天孤月、月明猿嘯、雲合龍隱、雲耕月釣、日照岩扃、麋鹿為友、漁樵閑話、歎息浮生、不知歲月。每一節都詳細寫有古琴指法，並附有一幅圖譜，圖中意境與標題對應。舒嘯正待細看，忽聽一騎馬蹄聲響，由遠及近，心中不由奇怪：穀口掛有“不得騎馬入內”的標語，以示不論身份貴賤，醫者麵前一律平等，遠近求醫之人無不知曉，怎麽還會有人犯例？

    舒嘯收起琴譜，出來看時，隻見一匹赤色寶馬自小道飛馳而來，那馬上之人也是一身紅裝。一人一騎如同一道紅影飛掠，眨眼間便已來到草廬跟前。（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