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你是我的夢,像北方的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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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之所以可以傷害到我,並不是你比我強大,而是因為,我對你敞開了胸膛並且親手將刀遞給你,是因為,我愛你,而你恰恰相反。
深夜的醫院,極靜。
病房裏,傅西洲坐在病床邊,凝視著沉睡中的阮阮,她臉色蒼白,哪怕在睡夢中,也極為痛苦的樣子,眉毛緊蹙。
他伸出手,在靠近她臉頰時,又縮了回來,他搓了搓手,讓掌心的溫度熱乎一點,才敢輕輕地撫上她的臉。
他的碰觸令她微微瑟縮了下,仿佛在防備著什麽一樣。
他見她這個樣子,心裏微痛。
他起身,走到窗邊,靜靜地望著窗外寂靜的夜。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他一動不動,保持著同一個姿勢,站在那裏,仿佛一尊雕塑。
他多希望,這夜永遠不要過去,天別亮起來。那麽是不是很多事情,就快要不用麵對,比如失去的那個孩子,比如傅雲深手中那張紙。
可終究,黑夜漸褪,第一縷朝陽緩緩升起。
天亮了,他一夜未睡。
“十二……”柔弱的呢喃聲在他身後響起。
他走到病床邊,看著醒過來的阮阮,卻不知說什麽好。
“孩子,我的孩子……”清醒過來的阮阮,第一個關心的,便是肚子裏的孩子,她撫上腹部,雖沒有人告訴她,但她心裏已經猜到,眼淚嘩啦啦地落下來。
傅西洲伸手幫她擦眼淚,可她的淚水源源不斷,怎麽也擦不完,他甚至不敢去看她的表情,他側躺在狹窄的病床上,將她擁在懷裏,在她耳邊輕喃:“阮阮,對不起,對不起……”
她什麽也說不出來了,隻曉得一個勁地掉眼淚,心裏尖銳的痛一波一波地傳來,好像有人用鋒利的刀在剜她的心。
“不要哭,醫生說你身體很虛弱,又剛失去……孩子,不能流淚,會落下毛病的。”傅西洲心裏的痛不比她少,甚至更痛,眼睜睜看著她如此難過,卻什麽也幫不了她。
阮阮閉了閉眼,側身,伸手緊緊地抱著傅西洲,將自己整個人都縮進他胸膛裏,拚命汲取他身上的溫度。
他感受著她的顫抖與眼淚,心裏忽然升起強烈的害怕,如果她看到了傅雲深手中的東西,她還會如此依賴自己嗎?
阮阮下午就辦理了出院,她不僅流產,也摔了頭,有點輕微腦震蕩,醫生建議她住院觀察兩天的,可她堅決要出院。醫院裏強烈的消毒水氣味,一聞到,她就會忍不住想起失去的那個孩子。他才那麽小,她甚至一次都沒有看過他的模樣,也不知道是男孩還是女孩,就被冰冷的機械從母體最溫暖的子宮裏,殘忍地剝離,最後被遺棄到一個肮髒冰冷的地方。
隻要一想起,阮阮就忍不住落淚,心痛得快要不能呼吸。
阮榮升親自來接她出院,看著她蒼白憔悴的麵孔,臉上還掛著未幹的淚痕,心疼不已。他摸著她的頭,歎息著說:“丫頭,別太難過了,現在最重要的是,養好身體。你們還年輕,以後還會有孩子的。”
阮阮輕輕點頭,可她在心裏說,外公,你不會明白的,以後我還會有孩子,但是,他是我第一個孩子,你不明白他在我心裏,多麽特殊,多麽重要。
她沒有對阮榮升說是薑淑寧在樓梯上推了她一把,她沒有證據,薑淑寧死都不會承認的。如果外公知道了,肯定會掀起一場風浪,可現在她實在沒有力氣去爭吵去大鬧。更何況,就算大鬧一場,失去的,也永遠都回不來了。
是她自己太掉以輕心,太愚蠢了,沒有保護好自己的孩子。
她跟農場請了長假,說身體不適,齊靖還關懷地問她怎麽了?哪裏不舒服,去看醫生沒有?她匆匆掛了電話,眼眶裏又湧上了淚意。
阮榮升讓家裏做飯的保姆過來照顧她生活,阿姨燒得一手好菜,可阮阮什麽都吃不下,幾天下來,整個人瘦了一大圈。
傅西洲晚上回到家,在臥室裏沒有看到她,最後在嬰兒房裏找到她,她蜷縮在他為孩子搭好的城堡的軟墊上,抱著兩個玩具,沉沉睡了過去,臉頰上還掛著淚痕。
他輕輕將她抱回床上。
他問保姆阮阮今天的飲食情況,保姆擔憂地說,她胃口很差,還是她求著她,才吃下一點點。然後,大多時間,她都呆在嬰兒房,麵對著滿屋子的嬰孩用品,發呆。
傅西洲走到嬰兒房,將城堡拆卸掉,又將孩子的衣物與玩具,都裝進了一個紙箱,放進雜物間。
他走到陽台,給風菱打了個電話。
風菱在第二天一早,匆匆趕來,傅西洲特意等她到了,才去上班。
他離開時對風菱說:“風小姐,你是她唯一的朋友,拜托你,陪她說說話,陪她吃飯。”
風菱點頭:“我今天請了一天假,我陪她。”
她去臥室看阮阮,她還在睡。坐在床沿,風菱看到她瘦成這樣,臉色也極差,心疼不已。
阮阮睡得很淺,風菱剛坐一會兒,她就醒過來了。
“叮當,你怎麽來了?”她微微訝異。
風菱俯身捏她的臉,哼道:“如果我不來,你是不是還打算一直瞞著我。”
阮阮握住她的手,說:“我見你最近忙,不想你為我擔心,打算過兩天再給你電話的。”
風菱剛升了職,出差如家常便飯,也需要經常熬夜畫設計圖,已經夠忙亂了,阮阮不想她為自己擔憂。
風菱說:“出了這麽大的事,我哪怕人在國外,也會飛回來,陪在你身邊。”
風菱難得說溫情的話,阮阮覺得心裏一陣陣暖意。
“早餐想吃什麽?我去給你做。”風菱站起來。
阮阮想說不餓,風菱已經阻止她的話:“我一大早趕過來,都沒來得及吃早餐呢,我好餓,你要陪我吃!甜酒雞蛋,再加叉燒包,好不好?我記得你最愛吃甜酒雞蛋的。”
阮阮微笑點頭:“好。”
她們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坐在一起吃早餐了,阮阮還記得高中時,學校外麵有一家小鋪子專門賣甜酒煮雞湯,早晚都供應,那家的甜酒是老板娘自己釀的,雞蛋也是從鄉下買來的土雞蛋,因此賣得並不便宜。但阮阮特別喜歡吃,早晚都要拉著風菱去一趟,百吃不厭。
吃完早飯,風菱忽然說:“軟軟,想不想回高中母校看一看?”
阮阮說:“你不用去上班?”
“我今天請假了,難得休一天假啊,我不管,你今天的時間都預訂給我,陪我一起吃喝玩樂!”
阮阮知道她是為了自己,點點頭:“好,我們去母校,好久沒去了。”
她們到的時候,正是上午上課時間,校園裏靜悄悄的,小徑兩旁的梔子花開得正好,空氣裏散發著淡淡的清香。
雖然畢業好幾年了,但母校的變化不是很大,她們閑逛了一圈,趁著下課之前,就離開了。
學校外麵那家賣甜酒雞蛋的小鋪依舊開著,老板娘好像都沒有變老一點,熱情的笑容依舊,見了她們,看了兩眼,認出了阮阮跟風菱,瞧著阮阮直感歎:“哎喲,你這小姑娘,這麽多年了,一直都沒變呢。”
阮阮穿著格子襯衣,牛仔褲,紮了個馬尾巴,素麵朝天,看起來真跟十幾歲的高中生似的。
老板娘又瞧著風菱說:“你這丫頭倒是越來越漂亮了。”
阮阮哼道:“老板娘,你的意思是說,我跟當年一樣不好看,是吧!”
她佯怒的語氣逗得老板娘與風菱都忍不住笑起來。
輕鬆的氛圍,讓阮阮的心情也變得好起來。
風菱大概是最了解她的人,外公與哥哥都勸她不要太過傷心,要保重身體。隻有她,什麽勸慰的話都不說,陪她一起做一些稀鬆平常的事情,轉移她的注意力。
她們在外麵閑逛了許久,喝茶,吃甜點,去遊戲廳夾娃娃,又陪風菱去做頭發,美甲。好像真如風菱所說,她陪她吃喝玩樂。而阮阮知道,其實是風菱在用自己的方式,安撫她。
吃晚飯的時候,與她們相鄰的餐桌,坐了一家三口,年輕的爸爸媽媽帶著一個三歲左右的女兒,小女孩活潑多話,不停地問著爸爸媽媽問題,清脆的聲音,極為可愛。
阮阮側頭望著那個小女孩,神色癡迷,嘴角帶著不自知的微笑。
風菱看她那個樣子,心裏也很難過。
阮阮轉過頭,忽然說:“叮當,我長這麽大,從來沒有恨過一個人,但是我真恨她,恨極了。”她咬著唇,向來清澈澄明的眼眸中,帶了怨恨,還有極重的悲傷。
風菱一怔,問:“誰?”
阮阮將失去孩子的真正原因告訴了風菱。
風菱聽完,臉色一變,憤怒地說:“你為什麽不告訴你外公?你老公呢,就這麽算了?”
阮阮說:“他找過她,可是,沒有證據,她是不會承認的。”
風菱“唰”地站起來:“走!”
“去哪兒?”
“去找那個女人!”
“叮當!”阮阮拉住她:“你別衝動,我不想你牽扯進來。她那個人,心計深沉,又很惡毒。”
風菱說:“我不怕她!”
“叮當……”
風菱看著她,說:“軟軟,我問你,當初在化妝間你打那個欺負我的女人時,甚至連她是誰都不知道,你怕嗎?”
阮阮一愣,然後搖頭。
風菱堅定地說:“她不過是扇了我一巴掌,你就為我憤怒為我心疼,而現在你……軟軟,同你一樣,我的朋友被欺負了,我是一定要為她出一口氣的。不能就這麽算了。”
風菱拉著她,開車直奔傅家老宅。
一路上,阮阮倒也慢慢平靜下來,她雖然很怕麻煩複雜的事情,但不代表著被人欺負了就忍氣吞聲。她不知道風菱打算幹什麽,但她不會再阻止她。如果今天換位一下,她想自己大概也會這麽做。
風菱其實也知道,自己這麽怒氣衝衝地找上門去,能做什麽?但她管不著那麽多了,大不了就像個瘋子一樣撲上去扇她兩巴掌,那也能好好為阮阮出一口惡氣。
最後她也真的這麽做了,拉著阮阮衝進薑淑寧的屋子時,薑淑寧正在客廳裏喝茶,抬頭看到忽然出現的阮阮,吃了一驚。她還沒開口,風菱已經衝過去,抬手就扇了她兩個耳光,在她的震驚中,風菱冷聲說:“這兩個耳光,一個為軟軟,一個為她肚子裏被你惡毒害死的孩子。”
薑淑寧算是冷靜鎮定的人,此刻也被不知從哪兒冒出來闖進她家裏打了她兩耳光的女人震得久久回不了神。
風菱又說:“記住了,我叫風菱,是軟軟的好姐妹。不管你有什麽惡毒下作的手段,盡管對我使,我不怕!”
薑淑寧回過神來,揚手想扇回去,被阮阮截住,她又抬起另一隻手,又被風菱抓住,薑淑寧動彈不得,氣得滿臉通紅,扭頭衝二樓怒喊:“傅嶸!老公!”
傅嶸很快從二樓走下來,在看到客廳裏的情景時,愣住了。
他匆匆走過來:“阮阮,你怎麽來了?”
“傅嶸!”薑淑寧叫道:“你還愣著幹什麽?把這兩個瘋女人給我丟出去!”
傅嶸看看阮阮,又看看薑淑寧,再看看陌生的風菱。一時間隻覺得這場景,十足的怪異又荒誕。
阮阮沒做聲,扭頭,不想看他。
風菱望了眼傅嶸,說:“你是傅西洲的父親吧,你知不知道,軟軟之所以失去孩子,是因為你老婆在樓梯上推了她一把。”
“你說什麽?”傅嶸驚訝地張大嘴。
薑淑寧厲聲說:“你別聽她胡說,你看到了嗎?你有證據嗎?你是誰啊,忽然跑到別人的屋子裏來鬧事,你這是私闖民宅,我要報警抓你!傅嶸,報警!”
傅嶸卻在發怔,他忽然想起了很多年前的一些事。他臉色慢慢沉下來,他知道,風菱說的是真的。
他望向薑淑寧,神色很冷,眼神裏是掩不住的厭惡。
他從阮阮與風菱手中拉過薑淑寧的雙手,死死地抓住,轉頭對阮阮說:“你們先走吧。”
“傅嶸!”薑淑寧被他禁錮住,憤怒得大吼。
他沒理她,看著阮阮走了幾步,又叫住她,低聲說:“阮阮,對不起……”
阮阮腳步微頓了下,然後,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對不起?一句對不起,就能挽回我失去的嗎?更何況,犯錯的那個人,一點悔意也沒有。你這句對不起,一點分量也沒有。
她不會原諒薑淑寧。這個地方,她也不想再來。
風菱將阮阮送到家裏,離開時,阮阮擔憂地說:“那個女人什麽事情都做得出來,隻怕對你不會善罷甘休的。叮當,你自己當心。”
她的擔憂不無緣由,薑淑寧的娘家在蓮城商界也極有實力,她自己在淩天這麽多年,手段厲害,有心計又惡毒。而風菱,才進社會的新鮮人,薑淑寧想報複她,很容易。阮阮擔憂風菱的工作。
傅西洲得知今晚的事情後,對風菱的膽量與對朋友的仗義,打心眼裏欣賞,又感激她,阮阮的心情因她而變得好了一點。
他讓阮阮別擔憂,說,風菱所在的公司,以薑淑寧的實力,還滲透不到。
阮阮稍稍放心,說:“十二,我以後不想再去傅家老宅。”
“好,不去。”傅西洲頓了頓,想問阮阮薑淑寧有沒有對她說些什麽,但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想必是沒有,否則以阮阮的性格,是藏不住情緒的。
他擁緊她,微微歎氣。
那枚炸彈,什麽時候會被引爆?
他心裏的忐忑,如影隨形。
阮阮知道薑淑寧遲早要來找她的,所以當她接到她的電話時,一點意外也沒有。
“開門,我在你家外麵。”她命令式的語氣。
阮阮微怔,沒想到她竟然來了家裏。
薑淑寧嘲諷道:“怎麽?不敢開門,怕我打你?放心,我才不會像你那個沒教養的朋友一樣。”
阮阮掛掉電話,將門打開,冷冷看著門口的薑淑寧:“你想幹什麽?”
她擋在門口,並不打算讓她進門。
薑淑寧說:“嘖嘖,你外公就是這麽教你的嗎,長輩第一次來家裏,也不請進去喝杯茶?”
阮阮說:“你想說什麽就快說,說完趕緊走。我家不歡迎你。”
薑淑寧一把推開她,徑直走了進去。
她站在客廳裏,掃視了一圈房間,然後回頭,嘴角浮起一抹怪異的笑:“嗯,現在還是你家,隻是不知道,你還能在這個家裏待多久。”
“你什麽意思?”
薑淑寧在沙發上坐下來,然後慢吞吞地從包裏掏出一隻牛皮紙信封,扔到茶幾上,努努嘴:“想知道什麽意思,自己看看不就知道了。”
阮阮站在離她幾步之遙的地方,沒有動。
薑淑寧抬頭望著她,挑了挑眉:“害怕了呀?”
阮阮走過去,拿起那隻信封,拆開。
然後,看著阮阮如她所料,瞬間變得慘白的臉。薑淑寧滿意地笑了,起身,踩著高跟鞋,挺直胸膛,昂著頭,離開。
走到門邊,她又轉身,對傻呆中的阮阮說:“顧阮阮,我跟你,本來無冤無仇的,隻怪你自己倒黴,偏偏嫁給了傅西洲。哦,你肚子裏的孩子,也是因他而失去的,你可別恨錯了人。”她嗤笑一聲,轉身離開。
阮阮卻仿佛什麽都沒聽到一般,視線膠在手中那張薄薄的A4紙上,臉色愈加慘白,然後,她的手指開始發抖,接著全身都劇烈地顫抖起來。她重重跌坐在沙發上,一瞬間隻覺得頭昏目眩,眼前有無數道白光閃過,她慌亂伸手,撐住沙發靠背,將身體整個靠上去,若不如此,她真怕自己支撐不下去。
窗外分明是夏日裏明晃晃的陽光,從落地窗照進來,她卻覺得,忽然之間,所有的光明都消失了,她的世界,漆黑一片。
傅西洲如之前幾天一樣,在晚餐前就回到家,自阮阮出事後,再忙,他都會把工作提前處理完,也推掉一切應酬,回來陪阮阮吃晚餐。
他習慣性按門鈴,等她來為自己開門,結果按了許久,屋子裏卻沒有反應。他輸入密碼,打開門,發現房間裏漆黑一片。他微微蹙眉,阮阮去哪兒了?下午也沒有接到她電話說不在家吃飯呀?
他打開燈,然後嚇了一跳。
“阮阮,你在家,怎麽不開燈?”他朝坐在沙發上的阮阮走過去,近了,才忽然發現,她有點不對勁,聽到他叫她,也沒有一點反應,眼神呆滯。
“怎麽了?不舒服嗎?”他在她身邊坐下來,伸手去探她的額頭。
阮阮去如夢中初醒一般,猛地打掉他的手。
他訝異地看著她,隻以為她的心情又陷入低穀,正不知如何安慰她時,阮阮緩緩抬頭望向他,說:“你當初因為什麽而娶我?”
傅西洲微愣,然後,幾乎是立即,心裏便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
看來,薑淑寧母子終於出手了。
“阮阮……”他嘴唇微動,卻久久不知如何接下去。
“你因為什麽而娶我?”阮阮重複道,她的聲音很輕,不像是問句,更像是一個呢喃。可這輕若呢喃的一句,卻令傅西洲的心一沉,再一沉,瞬間,便墜入黑暗。
他看著她,她神色看起來如此平靜,而那雙幽黑清亮的眸中,卻仿佛起了一場濃霧,濃霧之後,是深不見底的悲傷與絕望。
“不是因為多年前我對你的救命之恩,也不是因為再重逢後我對你的苦追,也不是因為你沒有時間談戀愛需要一個妻子,更不會是因為你愛我。你之所以娶我,是因為,我外公是阮榮升。是因為,這個。”她將身邊那份文件遞到他麵前,直視著他:“傅西洲,我說得對嗎?”
他心裏忽地一蜇。她叫他傅西洲,不再軟軟糯糯地喊他十二,這是她第一次喊他的全名。
見他始終沉默,阮阮微扯了下嘴角,那笑容卻比哭還哀傷:“你答應過我的,永不騙我,那麽,請你回答我。”
她心裏其實早已有了答案,卻像是絕望之人殘留著最後一絲生機的期盼,固執地望著他,等他親口給她一個答案。
傅西洲閉了閉眼,良久,沉聲說:“是。”
說完,他便微微低頭,不敢去看她臉上的表情。
空間裏是良久的沉默。
然後,阮阮起身。
傅西洲一把抓住她手腕,他慌亂地站起來:“阮阮,你去哪裏?”
阮阮輕輕甩開他的手,沒有轉身,輕聲而平靜地說:“你知道嗎,從下午一點,到此刻,整整六個多小時,我心裏一直有兩個聲音在打架,一個說,沒關係,我愛他,沒關係。另一個立即說,有關係的,非常有關係,你絕不能原諒他。傅西洲,我可以接受你在我們的婚禮上因故離開,我也可以接受從一開始你並不愛我,但是,我不能接受,你是帶著目的而娶我。”她終於回頭看他,眸中的濃霧化成了水汽,忍了好幾個小時的眼淚,此刻終於崩塌決堤,她神色是那樣哀慟至絕望:“我更不能忍受,我愛若珍寶的孩子,是你跟我外公之間的一場惡心的交易!”
她轉身,往門口走去。
傅西洲追過去,拉住她:“阮阮,並不是這樣的,我們談談。”
她轉頭,靜靜直視著他,她的眼眸中雖蒙著濃濃的水汽,卻依舊清澈純淨,他在這樣的眼光中,心裏一腔話語,不知該如何說出來。
說什麽呢?是的,最初我娶你,確實是因為你是阮榮升最疼愛的外孫女,可是後來,在朝朝暮暮的相處中,你一點點滲透到我的世界裏來,滲透到我心裏,再也無法拔除。
可是,此時此刻,說這些,多像被拆穿後的狡辯。
她在失去孩子與得知這樣不堪的真相的雙重打擊下,她一定不會再相信他。
久久的沉默裏,阮阮輕輕撥開他的手:“你放手,別讓我更恨你。”
最終,他緩緩放開了手。
他了解她,她從不像別的女孩子那樣使小性子,說賭氣的話,她此刻說的都是真的,如果他強硬不讓她走,隻怕,她真的會恨他。
可是,他悲哀地想,她現在一定已經恨極了他吧。
他站在原地,眼睜睜地看著她從他眼前離開。
等她進了電梯,他立即抓過車鑰匙,跟了過去。
他看著她走出小區,沿著馬路又走了許久,才伸手攔下一輛出租車,他開著車跟過去,出租車最後停在了阮家門外,他坐在車裏,遙遙地看著她下車,推門進去。他又坐了很久,才開車返回家裏。
屋子裏燈火通明,可沒有她在,卻是如此寂靜,仿佛漆黑一片。
傅西洲在沙發上坐下,看著那個信封,不用拆開,也知道裏麵是什麽。
那是他跟阮榮升簽下的一份協議書,在跟阮阮結婚的前一天晚上。
她說得對,當初他之所以跟她結婚,僅僅是因為,她的外公是阮榮升。那時候,她孜孜不倦地出現在他身邊,他深感困擾,卻又拿固執的她毫無辦法。一次偶然,他得知了她與阮榮升的關係。而阮榮升,是淩天集團裏除傅家人外,最大的股東。在薑淑寧以及整個薑氏麵前,他的力量顯得那樣薄弱,如果有阮榮升的支持,那麽……外人都傳,阮榮升最是寵愛外孫女。他心思一動,他對她求婚。
之後,他去找阮榮升,希望得到他的支持。阮榮升在商場多年,是隻老狐狸,哪怕他再寵愛阮阮,在涉及利益上,他是冷靜的。阮阮非他不嫁,他拿外孫女沒有辦法,他把在淩天占有的股份,作為阮阮的嫁妝贈予,但他有一個條件,那就是:這股份,隻轉給傅西洲與阮阮的孩子。隻有在他們的孩子出生後,才能動這份股份,在孩子成年之前,由傅西洲代為打理。
傅西洲看著協議右下角,自己恣意灑脫的簽名,一種叫做後悔的情緒強烈襲上來。當初,他毫不猶豫地簽下這份冰冷的協議時,無法預料到,在一年多之後,自己會恨不得穿越回那晚,狠狠地扇自己兩個耳光。
他更無法預料到,自己會在不知不覺中,愛上她。
是的,他愛她。
可是,卻連一句“我愛你”都來不及說,也不知道,她是否還會給他一個機會,說這句話。
他呆呆坐在沙發上,一支接一支地抽煙,在滿室的煙霧裏,他從濃黑的深夜,一直靜坐到天亮。
阮阮也是一夜未睡。
她回到阮家,想要問外公,為什麽要這樣做?她又不是商品,為什麽要隱瞞著她簽下那樣讓人難堪惡心的協議。可阮榮升去了外地出差,舅媽陶美娟見了她,微微吃驚,又見她滿麵淚痕的狼狽樣,隻以為她是同傅西洲吵架跑回了家,嘲諷的話還沒來得及說出口,阮阮已經跑回了自己的臥室,反鎖了門。
她沒有開燈,席地坐在地板上,雙手抱膝,蜷縮成一團。
這是她從小長大的地方,住了十多年,可這個碩大的房間裏,她找不到一點點關於家的溫暖,隻感覺到一陣陣冷意,從腳底竄上心髒。
這麽多年來,她那麽渴望有一個屬於自己真正的家,開懷時可以肆無忌憚大笑,難過時可以放聲痛哭。當初她提著行李跟傅西洲走進他的公寓時,她以為,自己找到了那個家。可最終,她卻從那裏狼狽逃離,甚至找不到一個可以痛哭的地方。
從未有哪一個時刻,她覺得自己是如此孤獨,仿佛漆黑天地間,她唯有自己。
而那些過往的溫暖柔情,在此刻,像是一張巨大的細密的網,露出嘲諷的笑,鋪天蓋地將她網住。
無數個相擁而眠的夜晚,他溫柔的懷抱。
那個深夜,他對她敞開胸懷,將他最隱秘最難堪的往事傾訴於她。
佛羅倫薩古董集市裏他慌亂的尋找,牽手的溫度。
托斯卡納田園暮色裏,風中的呢喃細語。
Pienza小鎮山上古堡旅館裏相擁共賞的星光,以及那夜溫暖壁爐前的微醺醉意。
在得知她懷孕時,他的欣喜與哽咽,他傻傻的舉動,他對即將到來的孩子的期待,那些未雨綢繆的舉動。
……
過往記憶有多甜蜜,此刻她便有多痛。
因為,這所有的所有,不過是為著那一紙協議,對嗎?
外公說得對,她就是個單純的傻瓜。她還以為是自己的一往情深打動了他,而真相,卻是如此不堪。
在她心中,愛是純粹的,愛就是愛,無關長相,無關身高,無關學曆,更無關身家背景,隻是刹那間的心動與想要在一起的相守。而他,擊碎了她的信仰。她可以原諒他許許多多,卻唯獨無法接受,他對她婚姻的承諾,有著這樣不堪的緣由。更無法接受,她那麽珍視的孩子,隻是他謀取想要得到的利益的工具。
想到那個失去的孩子,阮阮心如刀絞。
夜如此漫長,她流幹了所有的淚,好似都等不到下一個天亮。
阮榮升來敲阮阮的門時,已經是第二天傍晚,他回到家,保姆阿姨急得都打算叫開鎖的人來撬門了。
阮榮升敲了好一會兒門,阮阮才將門打開,看到她的刹那,阮榮升嚇了一大跳,她整個人憔悴不堪,麵色蒼白,眼周發青,嘴唇都起了皮。
“丫頭,是不是傅西洲那小子又欺負你了?”他心疼不已,也以為阮阮是跟傅西洲吵架了,才回到家裏,將自己關起來。
阮阮卻抬眼直愣愣地望著他,望了許久。
“到底怎麽了?”阮榮升皺眉,“別怕,發生什麽事情了,告訴外公,外公幫你做主。”
阮阮隻覺得心裏發苦,她咬緊嘴唇,說:“外公,您為什麽要跟他簽下那樣的協議呢?為什麽呢?”
阮榮升神色一變,但很快恢複如常,歎道:“你終究還是知道了。”
阮阮心裏無比難受,這世間沒有不透風的牆,他們以為能隱瞞一輩子嗎?一輩子把她當做傻瓜?
阮榮升說:“丫頭啊,我是為了你好。”
阮阮搖頭:“外公,如果您真心疼我,您就不該把我的感情,當做商品一樣,明碼標價。”
“阮阮!”阮榮升也有點生氣了,“你知不知道,在你們結婚前,我跟傅西洲談過話,我直截了當地問過他,娶你的原因是不是因為我。那小子倒也誠實,沒否認。這樣一個為了達到目的而不惜犧牲自己婚姻的男人,你死活要嫁給他,怎麽勸你也不聽,甚至對我說,那是你的心願,讓我實現對你的生日願望。我還能說什麽?為了保護你,我隻得這麽做!”
其實除了這個原因,他也不是沒有私心,唯一的孫子阮皓天浪蕩子一個,他花費一生心血打拚下來的事業王國,可不想在他死後全部交到一個敗家子手裏,雖然他對傅西洲諸多不滿,但他在商業上的才能與拚勁,卻令他欣賞。阮阮雖姓顧,但也有阮家一半的血脈,她與傅西洲的孩子,也流著阮家的血脈。因此,阮榮升才會做出那樣的決定。
阮阮微垂著頭,沉默不語。
阮榮升見她這個樣子,心疼她剛失去了孩子,此番得知真相,倍受打擊,他聲音放軟了點,“你趕緊給我去休息,聽話。這件事情,等你身體好一點,我們再談。”
阮阮看著外公,搖搖頭:“不用再談了,外公,我要跟他離婚。”
“什麽?”她的聲音很輕,阮榮升有點沒聽清楚,也許是聽到了,但他實在太驚訝了,重複著問:“你說什麽?”
“我要跟他離婚。”阮阮仰著頭,神色堅定地看著他。
阮榮升神色複雜地打量了阮阮許久,似乎是想從她的神色中窺視出她話中的真假度,可見她精神雖憔悴,神色卻是極為平靜的,不像是在憤怒中脫口而出的氣話。
“你想清楚了?”他嚴肅地問她。
阮阮點點頭。
阮榮升沉沉地歎了口氣,伸手拍拍她的頭:“丫頭,一切都隨你自己做主。你做任何決定,我都是支持你的,隻要你開心。”
說完,他轉身離去。
阮阮將門關上,靠在門背後,微微閉眼。
外公,你說隻要我開心,可是,我怎麽開心?
他不知道,她做出這個決定,多麽艱難。在她把自己關在房間裏不眠不休的一日夜裏,她心裏有兩個聲音,一直在打架,仿佛天人交戰。
一個說,顧阮阮,為了跟他在一起,這一路你走得多麽艱辛,流過多少淚水,心裏多少忐忑,多少個不眠的夜,你真的要就此放棄嗎?真的舍得嗎?
另一個立即提高聲音說,顧阮阮,你被他傷害得還不夠嗎?他對你,自始至終,都隻是利用你的身份。他不愛你,從來沒有愛過你。你還要再一次原諒他嗎?你對得起那個失去的孩子嗎?若不是因為有那份合約的存在,你的孩子不會這樣無辜枉死!你是有多賤啊!你還要執迷不悟嗎?
她從未麵臨過這樣難以抉擇的選擇,好像怎麽選,都難過,都痛苦。在一次又一次的交戰中,最後,那個說“離開”的聲音占據了上風。
風菱曾對她說過,選擇,是這世間最最無奈的事情。她還說,軟軟,我真羨慕你,你的世界從來都簡簡單單的,從升學到就業,甚至結婚,一切都按照自己心裏喜好來,不需要做任何選擇。
可是現在,她一直以來為自己建造的那個簡單純粹的世界,好像,被打破了。
也許,從與他重逢開始,從義無反顧地朝他走過去開始,她一直固守的那個純粹的世界,就開始慢慢地變得複雜了。
執著、苦求、忐忑、害怕、擔憂、心痛、糾結、忍耐、長夜裏痛哭,人生裏諸多情緒,她一一體悟。
後悔嗎,不,愛他這件事,她從未後悔過。
她隻是覺得疲憊,覺得累了,心灰意懶。她也終於徹底明白,這世間,並不是所有的深情都會得到對等的回應。
而他之所以可以傷害到她,並不是他比她強大,而是因為,她對他敞開了胸膛並且親手將刀遞給他,是因為,她愛他,而他恰恰相反。
隻是現在,執著了這麽久,她終於決定放手,放開他,也放過自己。
就當自己,做了一場夢罷。
一場美好也哀傷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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