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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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又是一天疲憊的趕路。

    草原與田野消失在身後,他們進入了林場區,道路兩旁的風光被原始森林取代,一開始,霓喃還會對窗外的風光發出嘖嘖讚歎聲,漸漸地,重複的景色就令人有點審美疲勞了。

    天黑得很快,淺淡的天光仿佛瞬間就消失了,車子往前慢慢挪動,原始森林裏沒有路燈,唯有車燈照射出的一束光芒。塵土飛揚的小道兩旁除了叢林,還是叢林,像一片金色的海,無邊無際地蔓延,在日光下它們很美,可在暗夜裏,樹梢與葉子之間的秘密,全幻化成了心底各種各樣的詭異臆想。

    手機已經失去了信號,車載導航也不能用,越往前開,傅清時心裏的擔憂就越濃,按照時間與路程來講,他們早在二十分鍾前就應該到達了那個林場,可眼前,依舊是看不到盡頭的土路,連半點燈火都沒有。

    傅清時將車停在路邊,有點沮喪地說:“霓喃,我們好像迷路了。”

    這條路肯定有分岔道,隻是天太暗了,又有蔥蘢的樹木掩蓋,他們開了一天的車,道路兩旁都是重複的風景,難免會產生視覺疲勞,一個不留意就會錯過。

    霓喃睜開眼,剛才一不留神差點兒就睡著了,她頭有點兒痛,大概是因為這兩三天出行勞累,又趕上生理期,還陡然從30℃的島嶼來到最低10℃的北國,身體便鬧騰起來了。

    但她怕傅清時擔心,一直忍著沒吭聲,想著等到了目的地好好休息下就好了,這下聽到他講可能迷路了,她感覺頭更痛了……

    她揉了揉太陽穴,問:“那怎麽辦?繼續往前,還是原路返回?我們從上一個小鎮開出多遠了?”

    傅清時大概估摸了下,說:“至少有一百公裏了。這條土路沒有路牌,往前也不知道通向哪裏。霓喃,我們返回小鎮吧。”

    她點點頭:“好。”一百公裏,最慢三個多小時也能開到了,現在已經八點了,入夜後氣溫會越來越低,他們不能在森林裏過夜。

    傅清時看了她一眼,問:“你是不是不舒服?肚子還疼?”說著伸手去探她的額頭,還好,沒有發燙。

    霓喃說:“肚子不疼了,頭有一點點痛,睡一覺就好了。”

    “痛得厲害嗎?要不要吃顆止痛藥”

    霓喃搖頭:“我不吃。”快速止痛藥都太強勢了,怕吃一次以後一頭疼就得吃。

    “那你睡一會,我把空調調高。”

    “不睡,開夜車不安全,我陪你講話。”

    開了一天的車確實很疲憊,他沒拒絕,摸摸她的臉頰:“真體貼。”

    他讓車掉了個頭,沿原路返回。開了一個多小時,前方終於出現了隱約的燈火,霓喃眼睛一亮,像在沙漠裏走了太久的人看見了綠洲般欣喜。

    “清時,我們下去休息會,順便問個路。”

    “好。”

    小道邊是一間亮著燈的低矮的平房,兩扇門都是關著的。傅清時將車停在平房前的空地上,霓喃下車,刺骨的寒風吹來,她裹緊衣服,抱緊手臂,深深呼吸新鮮空氣,抬頭望向天空的那瞬間,她驚呼出聲:“清時!”

    “嗯?”

    “星河!”

    他抬頭望去,隻見漆黑的夜空上,布滿了密密麻麻的星辰,匯聚成一片浩瀚星河。

    她凝視著夜空,從來沒有看過這麽美的星空,美到找不到一個形容詞來描述,心頭唯有震撼。星空與海洋一樣,能讓人覺得人類自身不過是茫茫宇宙中的滄海一粟。

    屋子裏的人大概聽到了動靜,開門走了出來,舉著手電筒往傅清時與霓喃身上一照,了然地問道:“迷路了?”

    屋主是個頭發灰白的老大爺,身形高大,披著件軍大衣,看起來很精神。

    “您好,大爺,打擾了。”傅清時走過去,拿出便簽條,“我們想找您問個路。”

    大爺沒接紙條,說:“站外麵怪冷的,進來說吧。”

    一進門,霓喃就感覺到撲麵而來的暖意,屋子中央擺著張四方鐵皮桌,它平日裏是用來吃飯的,但內裏另有乾坤,一到冬日,它的肚子就變成了火爐。此刻它的肚子裏柴火正旺,一下下地爆著火花,對在寒冷夜色裏迷路的人來講,那是溫暖的源泉。

    大爺好客,給兩人讓了座,又去倒了兩杯熱水。

    “我不喜歡喝茶,平日裏也幾乎沒客人來,所以沒有茶葉那種東西,你們將就喝。”

    霓喃道了謝,捧著白瓷杯,涼涼的手心慢慢熱乎起來。她烤著火,身體舒服多了,既然進來了,就久坐一會兒,讓傅清時好好休息一會。她不急著問路,隨口同大爺聊起了天:“大爺,您一個人住在這裏嗎?”

    大爺點點頭:“這裏是個特別小的林業站點,用不到太多人。”他從桌子上取過煙草與白紙,給自己卷了支煙,又問傅清時,“小夥子,自己卷的糙煙,不嫌棄的話,來一支?”

    傅清時笑說:“我不抽煙,謝謝。”

    大爺又問:“來旅遊的?這個季節不太對啊。”

    霓喃說:“我們來找個人。”她將寫著地址的便簽條遞給他,“這個林場離這裏還有多遠?我們往前開的話,方向對不對?”

    屋子裏燈光有點暗,大爺擰開手電筒照在紙條上,眯著眼睛仔細看了看後,說:“遠著呢,有一百多公裏,你們是不是走錯方向了?從鎮上出來大概二十公裏左右,有個小分岔道,往左是你們要去的地方,往右就是我們這裏。”

    傅清時與霓喃對視一眼,兩人無奈地笑。果然是錯過了分岔道,車子朝著反方向越走越遠了。

    大爺關切地問:“你們今晚還要趕過去?你看這天,隨時有可能會下雪,你們不熟悉當地路況,趕夜路實在很不安全。”

    霓喃說:“我們先回鎮上住一晚。”

    大爺說:“那個鎮子小得很,這季節旅社早就歇業了,現在能住的估計也隻有當地人家裏。”他微微遲疑了下,說,“你們有沒有帶那個……就是在山裏也能睡覺的那個東西……”他一時想不起那叫什麽了。

    傅清時笑說:“帳篷嗎?”

    “對對,就是這東西。”

    “帶了。”

    “如果不介意,你們就在我這裏將就一晚吧,火爐燒著,也不會太冷。”

    能在這裏借宿一晚當然好,一是再開回小鎮一來一回浪費時間,二是霓喃身體不適,需要馬上休息。隻是——傅清時微微蹙眉——深夜的森林裏,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主動提出讓你借宿,但凡有點警惕心的人都會遲疑的。

    他與霓喃對視一眼,彼此的眼神中浮現出同樣的顧慮。

    大爺看了他們一眼,將吸完的煙扔進火爐裏,朗聲笑道:“你們放心,我老頭子沒打什麽主意,就是想著,這偏僻地方,能遇上也算是有緣。我這好久沒人來過嘍!”他的語氣中帶了一絲寂寥的感歎。

    聽他這麽坦誠一說,傅清時與霓喃便有點不好意思起來,倒顯得他們小人之心了。

    兩人道了謝,決定在此留宿。

    趁著傅清時與霓喃去搬帳篷睡袋,大爺去了屋子後麵的小廚房忙活,沒多久,他便端了兩碗熱氣騰騰的麵出來,麵是清水麵,上麵就臥了個雞蛋,添了一勺鹹菜,賣相也一般,但傅清時與霓喃吃得滿足極了。

    他們倆吃了麵,三人又圍著火爐聊了很久,大爺大概是真的太久沒有跟人說過話,聊興很濃,最後還是霓喃提出想休息,他才叼著卷煙離開了。

    屋子裏暖洋洋的,因為頭還隱隱作痛,霓喃躺下後,睡意很快就襲來了。

    迷蒙中,她忽然聽到傅清時在她耳邊說:“霓喃,如果我不在了,你別等我。你往前走,不要回頭。”

    “嗯?”她喃喃回應了句,心裏卻在想,好好的他怎麽忽然說起這個來了?莫名其妙的。過了一會,她才反應過來,哦,他是因為聽了大爺的故事才這麽說的吧!

    大爺是南方人,與妻子結婚後跟她一起來到了她的故鄉內蒙古,在當地的林業局工作,兩人為他們喜歡的森林付出了一生的歲月。他的妻子於十年前因病去世了,那年他已經退休,在大城市生活的女兒擔心他無人照顧,想接他過去一起生活,卻被他拒絕了。他成了一名守林人,日夜與妻子心愛的這片原始森林為伴,與她為伴,此生不離。

    霓喃睜開眼,看見他正側目凝視著她,如海般深邃的眼眸中滿是認真的神色。

    她撫上他的臉,輕笑著說:“大半夜的,說什麽傻話呢!”

    “是啊。”他也笑,親了親她的額頭,“睡吧。”

    “嗯。”她將頭埋在他的胸前,沉沉睡去。

    第二天清晨,他們告別了熱心的大爺,往目的地而去。這一次兩人都格外留心,生怕錯過了分岔小道。氣溫又下降了,天空仍是陰沉沉的,但好在沒有下雪,路況比昨天的還要差一些,傅清時將車速放得很慢,一百多公裏,他們走走停停地開了足足六小時才到。

    翻山越嶺終於抵達目的地的輕鬆感才冒出來,一種深深的失落感便兜頭而來——這裏確確實實有棟小木樓,樓裏住著個守林人,卻不是他們要找的那一個。

    守林人對著地址再三確認:“沒錯,是這裏。”

    他又仔細看了看那張餘潤德的照片:“我不認識這個人,從沒見過。這照片也不是在這裏拍的。”

    傅清時問他:“那您知道這個地方是哪兒嗎?”

    守林人搖搖頭:“這種類似的林子多了去了,那怎麽知道啊。”

    霓喃捂住臉,簡直想哭,那是一種滿心的希望徹底落空後的失望與難受。

    傅清時伸手摟住他,輕拍了下她的背。

    她掏出手機想給秦艽打電話,卻發現一點信號也沒有。

    傅清時說:“霓喃,顯而易見,秦艽拿到的地址是假的。”

    霓喃心思一轉,便什麽都想明白了。她閉了閉眼,低聲說:“也許……也許,謝斐已經找到他了。”

    傅清時抬頭望出去,目光所及之處是漫無邊際的叢林,密密的樹木筆直地聳入雲霄,在暗沉沉的天色下,像是一個個佇立在荒野的鬼魅,他的心被那些鬼魅壓迫著,沉得要命。

    幾乎是同一時間,謝斐一行人來到了照片上的那個地方。

    導遊將照片高高舉起,與眼前所見的黃土小道和兩旁的叢林仔細對比了一會兒後,欣喜地喊道:“謝先生,沒錯,就是這裏!”

    謝斐輕輕舒了口氣,終於找到了。

    他好多年沒有這麽舟車勞頓過了,路途顛簸,他感覺自己渾身的骨頭都要散架了一樣,住宿環境也差,這兩晚就沒睡過一個舒坦覺,不過那些苦總算沒白受。

    往裏走了大概幾十米,就看見隱藏在樹木間的小木屋。門是虛掩著的,門前的空地上有一隻黑色大狗正趴著,好像睡著了。謝斐在離大狗不遠處站住,等了等,見它沒有要醒來的跡象,便抬了抬手,示意大家繼續往前走。幾人放輕腳步,悄悄靠近了屋子,謝斐率先推開門走了進去,正當最後一個人要進門時,那隻狗忽然睜開了眼,它站起身,仰著脖子就大叫起來。

    “汪汪——汪汪汪——”

    它發出了非常響亮且凶惡的叫聲,一邊叫一邊往門口躥了過來,嚇得走在最後麵的導遊手忙腳亂地去關門,總算在它撲過來之前將門鎖上了,他無力地靠在門背後喘著氣,一動也不敢動。

    謝斐看了眼導遊,見暫時安全了,他才轉過身去。

    房間是個大通間,空間很大,但家具極少,隻有一張床,一張餐桌,兩把椅子,以及一些必需的生活用具。

    謝斐在屋裏慢慢轉悠了一圈,最後在床上坐了下來,他伸手從枕頭下麵拿出了那張一半露在外麵一半被壓著的照片,照片有點發黃了,有個地方還有被磨白的痕跡,可見是有人經常將它拿在手上摩挲。照片是很多年前的那種影樓藝術照風格,藍色的背景布前,男人坐在藤椅上,懷裏抱著個三四歲的小男孩,兩人正咧著嘴笑,相貌與神色都有八分相似。謝斐將照片翻了個麵,背後有淡淡的模糊的字跡,寫著:餘新小朋友四歲生日。

    餘潤德確實在這裏,可是,人呢?

    謝斐站起來,聽見外麵那隻大黑狗還在不斷地狂叫著,他皺了皺眉,環視一周,看見門後角落裏放著把鐵鏟,他拎起它遞給其中一個手下,沉聲說:“開門,它敢撲上來就給我往死裏打!”

    門打開一條縫,鐵鏟揮出去,那隻狗雖叫得凶惡,卻對這利器有著濃濃的懼怕之心,它一邊叫著一邊往後退,幾人就揮著鐵鏟,有些狼狽地逃出了小木屋。

    謝斐回頭看了一眼,既然餘潤德沒有鎖門,那肯定就在附近。

    他吩咐道:“去附近找一下!”

    下午三點,天色尚亮,傅清時決定往回走,先回到有信號的小鎮再做打算。

    霓喃有些擔憂:“你的精力沒問題嗎?”

    他們來時滿心期待,再疲累也都充滿了力量。可返程是失望而歸,他雖然什麽都沒說,但她感受得到,他同自己一樣難受。

    他摸摸她的臉:“不要緊。”

    守林人抬頭看了眼天空,說:“隻怕要下雪了啊。”

    傅清時說:“我會開慢一點的。打擾您了,再見。”

    兩人驅車離開。

    心情有點低落,一路上霓喃都不怎麽想講話。

    “你小睡一會吧,天還亮著,我沒問題。”傅清時說。

    “嗯。”她閉上眼,“我睡一小時,待會兒你叫我。”

    她心裏擱了事,思緒紛亂,其實根本就睡不著,再睜開眼時,發現才過了半個小時。

    她打開窗戶想透個氣,玻璃窗一放下來,就有凜冽的風撲麵而來,風夾帶著涼涼的東西打在她的臉上,她伸出手去,驚呼道:“清時,下雪了!”

    一路走來,他們遇見的每個當地人都在說,這天怕是要下雪了啊,聽了好幾天,林場的第一場雪,終於在這個傍晚落下來了。先是細細的零散的雪花,不仔細看根本難以察覺,漸漸地,雪下得越來越大,飄落在車前的玻璃窗上,像是起了白茫茫的霧。

    天色漸暗,傅清時打開車燈,將車速控製在正常範圍裏,不敢放太慢,怕下雪的時間長了,越晚氣溫也會越低,一旦路麵結冰就會更加危險。他又把空調溫度調低了一點,室內太溫暖容易令人恍惚,他必須保持足夠的清醒。

    雪越來越大,天徹底黑了。

    狹窄的林蔭道像是一個被遺忘的世界,寂靜漆黑,唯有車燈照耀的前方可以看見白色雪花飛舞著,他們就在這雪花中砥礪前行。

    “清時,我們不要氣餒,明天去鎮上打聽一下,看有沒有特別熟悉森林地形的向導,既然有照片就會找到的。”

    “嗯。”他轉頭衝她笑了下,伸手握住她的一隻手,“餓不餓?後座有巧克力。”

    “我不餓。前麵轉彎,你專心看路……”

    她話還沒說完,就看見傅清時臉色忽然一變,她往前看,目光撞上了一束強烈的光,在她下意識地抬手擋眼時,傅清時已反應過來,迅速往她這邊打方向盤,可是來不及了,對麵那輛貨車速度很快,轉彎都沒有減速,而且跑在了路中央……當知道避無可避時,傅清時的第一反應就是放棄方向盤,轉身撲到了霓喃那邊,將她整個人嚴嚴實實地抱在了懷裏。

    “嘭——”

    “啊——”

    在天旋地轉中,她的鼻子聞到了熟悉的令她深深迷戀的氣味,腦海裏不知怎麽的就忽然閃過了他說的那句話——

    與你在一起後,生活裏全都是好事。

    她的心在那一瞬間像被一隻手緊緊攥住,疼到窒息。

    又傳來一聲巨響,接著是什麽東西嘩啦啦碎裂的聲音,過了一會兒,是車子轟鳴著絕塵而去的聲音,然後,世界重歸寂靜。

    夜空黑得像是末日,唯一的那束光消失了。雪,越下越大,無聲地覆蓋著叢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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