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霧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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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真的寧願,我從未抵達過那個謎底。我真的寧願,繼續迷路在霧靄叢叢,那至少,我對我們之間,心裏還殘留一絲期盼。
那晚之後整整兩個星期,明媚都沒有在課餘去給傅筱上課,傅子宸也沒打電話問她。艾米莉一直追問在洗手間裏究竟發生了什麽事,那些個片段明媚隻想忘記,也難以啟齒。但艾米莉這個人呢,極度缺乏自覺性,想知道的事情沒問到結果,心癢難耐,每天三遍不厭其煩地轟炸,明媚被她弄得頭疼。期末考在即,老被她纏著刨根究底也不是個辦法,索性沒好氣地一股腦全告訴了她。艾米莉先是震驚了三秒鍾,而後大腿一拍,很欠揍地讚許一聲:“靠,傅師兄真霸氣真小言!”她一直就很撮合明媚跟傅子宸,雖然她跟傅子宸的初次見麵不那麽愉快,但後來相處多了,天平就慢慢傾斜了,加之後來她跟程家陽在一起,理所當然便摻雜了愛屋及烏的心理。更何況,她對見過兩次但每次都擺著一張臭冷臉的洛河半點好感都沒有。她甚至有點想不通,明媚這個人吧,平時挺幹脆利落的,為什麽一碰到洛河,瞬間就變了個人似的,倒追也就罷了,每次的熱情都換來一張冷臉,也不知道她是怎麽長久忍受下來的。
“哎,你跟那個冷麵最近怎麽樣了啊?關係有沒有什麽進展?”吃完晚餐回宿舍的路上,艾米莉問明媚。
艾米莉因地製宜,給洛河取了個外號,叫做“冷麵”。她曾不無遺憾地對夏春秋感歎,真是可惜了一張帥臉,原來是個麵癱。
明媚很無語,但又覺得這個外號真是恰如其分。洛河從小就不怎麽愛笑,明媚記得他剛被送到他舅舅家時,成天冷著一張小臉,連眼神都沒什麽溫度,好像全世界的人都與他為敵一樣,喜怒不形於色,令人不敢與之親近。其實對於一個才幾歲的孩子來講,那是過分懂事早熟的表現。長大後,他的冷更是與日俱增,雖然生了一張帥氣的麵孔,成績也好,學校裏不乏喜歡他的女孩子,但心裏那點旖旎的小火苗在對上他漠然冰冷的臉時,瞬間就被無情地掐滅了。但他對明媚卻不一樣,雖然也不見得會在她麵前嘻嘻哈哈朗聲大笑,可至少會有若幹情緒波動,在她做錯事的時候,會皺著眉罵她笨死了;在她講完一個並不太好笑的冷笑話後逼問他好不好笑的時候,會白她一眼然後幹笑兩聲;在收到她省吃儉用一兩個月才買下的生日禮物時,嘴角的弧度會情不自禁地微微上揚……這些,也都隻是從前了,現在的他,對她,就像是對一個陌生人。
“還是老樣子。”明媚對艾米莉搖搖頭,而且洛河已經大四了,甚少出現在學校裏,據說他將“橘色”的工作辭了,在教授的介紹下,進了一家律師事務所實習。
這樣的感覺,明媚真的覺得累,很多個瞬間,她甚至想過就這樣放棄吧,他能有什麽苦衷?不過是不再喜歡不再眷戀罷了。那個時候他們年紀都還小,他跟她之間從來就沒有過任何承諾,也沒有正式交往過,甚至連一句喜歡都沒有說過。最接近諾言的一次,也不過是他在欺負她時隨口說的一句:“嗯哼,我會永遠永遠欺負你的!”那個時候,他輕巧的一句話,卻令她歡喜了好久。她以為,他會永遠永遠都在她身邊,不離不棄。
想了許久,明媚還是決定去見傅子宸一麵,以傅筱老師的身份去,她做任何事情,都遵循有始有終。工作是工作,不能因為私人感情而不負責任。
星期六的上午,她給傅子宸打了個電話,得知他在家,便約了下午過去。
明媚剛進門,傅筱便撲過來一把抱住她,頭往她身上蹭了蹭,撒嬌著嘟囔:“姐姐,你怎麽這麽久都不來給我上課呀?爸爸說你要忙期末考試,是不是已經考完了啊?”
明媚摸了摸她的頭,“對不起筱筱,姐姐因為忙著複習,所以沒有辦法過來。嗯,上次留下的功課都做好了嗎?你先去樓上,等一下姐姐上去幫你檢查好不好?”
“嗯。”傅筱點了點頭,上了樓。
明媚抬頭,便對上一直站在沙發旁的傅子宸的目光,他示意她過去坐,然後轉身去廚房倒了一杯牛奶出來。明媚握著杯子,牛奶是溫熱的,他任何時候都這樣體貼入微。
客廳裏一時有點沉默,傅子宸一直望著她,也不說話,像是要把她望穿似的。明媚微微低頭,不敢去看他的臉,渾身都有點不自在。自從上次那一吻之後,他們之間的關係,已經發生了微妙的變化。明媚不是神經大條的女孩子,在以往的接觸中,自然感覺得到傅子宸對她的心思,隻是他沒有言明,她便也裝作不知道。她是傅筱的家教老師,還是潛水組一員,接觸必不可少,她自然不會因為他對她有那麽點意思,便把什麽都丟掉而去避開他。她隻當他一時興起,就跟以往他追別的女孩子一樣,興致一過,便也就忘記了。所以一直以來,她都以平常心與之相處,從未給過他曖昧的暗示。
“複習得還好嗎?”傅子宸終於開口,打破了沉默。
“還行。”見他隻是平常問候,明媚鬆了一口氣。
兩個人又淡淡地閑聊了一些其他事情,明媚斂了斂神,終於開口說出此行的目的,“傅師兄,我想辭去這份家教工作。”
傅子宸沒有問她為什麽,想也知道是什麽原因。他將身體往後靠了靠,倚在沙發上,雙手交握,眼神灼灼地望著她:“想好了?”
“嗯。”明媚點點頭,想到傅筱,又輕輕開口,“很抱歉。”
“沒有關係,”傅子宸說,“筱筱已經能夠適應人群了,雖然偶爾還是會有點懼怕,但春天我會送她去學校試一試。”
“那就好。”明媚的歉意稍微少了一點,相處這麽久,她跟傅筱也培養出了感情,而且她還挺喜歡這個小女孩的。
“我先上去看看筱筱。”明媚起身,走到樓梯口的時候,傅子宸忽然叫住她,“明媚,那晚的事,我不會說抱歉。我也沒有喝醉,我清楚自己在做什麽。我喜歡你,你一直都知道的。”他的聲音低沉動聽,在寂靜的空間裏輕輕蕩漾。
明媚身體僵了僵,麵對這突如其來的告白,她一時不知道該怎麽回應,是沉默著離開,還是回頭,若回頭,又該對以什麽表情,又該怎麽回答他?
她終究還是回頭了,隔著不太遠的距離,迎上傅子宸正凝視著她的目光,既認真又堅定地緩緩開口:“我有喜歡的人了。”
傅子宸似乎是微微笑了一下,說:“我知道,島大法律係大四,洛河。”
“對,他叫洛河。”明媚一點也不驚訝傅子宸怎麽會知道的這麽清楚,以他的手腕,想要查個人,易如反掌。
明媚沒等傅子宸再開口,微微欠身,轉身上了樓。明媚檢查完傅筱的作業,想了想,最終還是把以後不能再教她的事情告訴了傅筱。小女孩立即就抱住她的手臂問為什麽,漂亮的小臉蛋上布滿了不舍與一點點的難過,明媚輕輕別過目光,回頭時笑著對她撒了個善意的謊。
下樓時,傅子宸依舊坐在那裏,似乎連姿勢都沒有換過。見到明媚下來,他起身,“我送你回學校。”
“謝謝,不用了。”明媚說。
“就這麽急著跟我撇清關係嗎?”傅子宸挑眉,嘴唇微抿,眸中已盛了點怒意。
“是真的不用了,因為我待會要去南歌姐那邊一趟。”這是實話。
傅子宸神色緩和了一點,也沒再勉強,將她送出鐵門,然後站在那裏,一直目送她的身影慢慢消失在轉角處。她沒有回頭,傅子宸苦澀地笑了,她從來就不會回頭,她的心始終停留在過去的記憶裏,以及過去的那個人那裏。關於她和洛河之間的事,他多少知道一點,他沒有去特意調查,是程家陽多事從艾米莉那裏問了個大概。
程家陽曾調侃他說,“傅三,既然你那麽喜歡她,你管她的心在哪裏,想要搶過來就是了!”傅子宸瞪他一眼,你當我是強盜呢還是土匪呢?別說他不屑這樣的行為,搶得到人,心不在他身上,又有什麽意義?
他不禁自嘲地笑了,從什麽時候開始,他竟然也渴望得到一顆真心。在從前他壓根不相信的東西。
002
天已經完全暗了下來,路燈漸次亮起,這一帶的路燈為了配合這邊老房子的風情,設置的都是那種略為古樸的鐵藝燈柱,隔幾米設一盞,一溜兒望去,特別有感覺。明媚不禁放慢了腳步,當做一個人散步。
其實明媚沒有約南歌,她來之前有給她打過電話,可惜她晚上有點事。明媚來這邊時從市中心轉車,看見一個點心鋪子,正好是有次她跟南歌難得出來逛街時買過的,南歌特別愛那裏的綠豆酥,明媚便買了兩盒,心想著見不了麵,就放在她家門口的信箱裏好了。
她走到南歌家附近時,忽然腳步一頓,鐵門外正停著一輛車,車前與車廂內都沒有開燈,但瑩白的路燈照進車廂,隔著不太遠的距離,令明媚一下子看清了車內的兩個人。
她驚訝地張了張嘴。
車廂內的兩個人卻完全沒有發現她的存在,因為他們似乎正在爭吵,雖然聽不清楚說了些什麽,但副駕上南歌憤怒的表情清晰可辨,她氣得不輕,身體微微起伏。駕駛座上的男人別過頭,掩了掩麵,又側身試圖抱她,卻被她一把揮開,臉上神色由憤怒轉為了哀戚,雙眸中像是籠罩了一層霧氣,水光瀲灩,淚卻始終沒有掉下來。
明媚一時震驚得無法動彈,她知道她應該立即離開,可雙腳似是生根了一樣,移動不了半分。
過了一會,南歌下車,將車門狠狠地拍上,也沒有立即進門,而是背對著車子站著。駕駛座上的男人卻沒有跟下來,頭微低,麵目沉靜,片刻,發動引擎,緩緩地將車駛離。
明媚下意識地抓著包轉過身,貼著燈柱站著。
車子呼嘯而過,車內的人並沒有發覺她。
幸好沒有發覺她,否則她真不知道自己能否像以往那樣帶著崇拜的目光,微微笑著喊他一句:“宋教授。”
對,車裏的那個人,就是她最尊敬最崇拜的宋引章教授。
當明媚再次轉頭望向南歌的方向時,發覺她正蹲在鐵門旁,肩膀聳動得厲害。這個時候,她就算想當做什麽也沒看見一樣離開也做不到了,她走了過去。
“南歌姐。”明媚蹲下身子,將她輕輕攬在懷裏。
南歌渾身一顫,慢慢抬起頭來,她臉上爬滿了淚水,精致的妝容全被哭花了,一張臉在路燈下,特別狼狽。明媚從未見過這樣的她,她印象中的南歌,能幹、冷靜、理智、堅強,蹲在路邊痛哭這種事情她從來沒有想過會發生在她身上。
南歌在看見明媚的神色時,便知道她剛剛應該都看見了,索性坦誠:“如你所見所想。”
在剛剛那個情景下,明媚在震驚過後確實想了很多,思緒翻湧。她不停對自己說,不是的,他們隻是普通朋友。可下一秒立即又自我推翻,普通朋友又怎麽會像情侶一樣爭吵。
事實不言而喻。
“別說了,外麵很冷,先進去吧。”明媚扶起南歌,讓她拿鑰匙開門。
進了屋,明媚幫南歌泡了一杯咖啡,遞給蜷縮在沙發上的她,然後在她身邊靜靜坐下。
“你對我很失望吧?很鄙視我吧?”南歌忽然笑了,那笑容卻是十足的自嘲,令人心疼。
明媚沒做聲,此時此刻,剛剛發生的事情對她的衝擊與震撼依舊還未褪去,她不知道該怎麽接口。
“我也沒有想到,有一天,自己竟然會成為破壞別人家庭的第三者。”南歌仰了仰頭,“我自己都鄙視我自己。”
明媚輕輕握住她的手,“別這樣,南歌姐。”
南歌繼續說:“我想過抽身,我也試過很多次,可我忍不住,我沒有辦法。你明白嗎,明媚?”
愛情一旦開始,又豈是你想抽身離去便可以徹底放下的?
明媚隻覺得太陽穴嗡一聲響,南歌是認真的,而且極為認真。人與人之間的緣分,真的很奇妙,一次采訪而已,卻賠上了她一顆心。
宋引章雖年已不惑,但魅力隻增不減,他風度翩翩,知識淵博,舉手投足間盡是年輕男孩子缺乏的氣度,他雖然是一名科學學者,卻一點都不古板生硬,言談間甚為風趣。南歌不是沒有談過戀愛,但高中時的青澀愛戀,美則美矣,卻因為年少稚嫩,哪怕分手,也隻會懷念與悵然。
而今卻不一樣,她認識他的時候,已經二十一歲,她清楚知道自己心髒每一下劇烈的跳動,是因為什麽。明知是一場可能將她灼傷的大火,明明已過了衝動的年紀,她卻依舊如飛蛾一般,義無反顧地撲了過去。
明媚離開南歌家的時候,一路上思維依舊無比混亂,就連夜晚凜冽的海風,都無法將之吹醒。那晚她原本想要回家拿點東西的,最終還是回了宿舍,她急需進入熱鬧的環境裏,不能再獨自待著胡思亂想。
回到宿舍時,卻隻有夏春秋與林妙在,明媚看了看時間,都快十一點了,艾米莉竟然還沒回來。
“她今天回家了嗎?”明媚問夏春秋。
“沒有聽說呀,下午還這裏呢。”夏春秋說。
明媚打她的電話,手機關了,隻得作罷,洗漱完上床睡覺。那個晚上她還是失眠了,在床上翻來覆去的,好不容易迷糊地睡了過去,忽然感覺被窩裏一涼,猛然睜開眼睛,發覺艾米莉竟然和衣鑽了進來,她嚇得下意識地就想尖叫,卻被艾米莉急忙捂住了嘴巴。
明媚側頭往外望了望,才發覺天已經蒙蒙亮了,宿舍裏沒有開燈,寒冬裏的晨光灰蒙蒙地照進來,隱隱綽綽。
“你剛回來?你一晚上去了哪兒?怎麽這個時候回來?”明媚撥開艾米莉的手,輕聲問。又往裏麵移了移,給她騰出一片空位,床太狹窄了,兩個人側著身子都臉挨著臉了。
艾米莉卻不接話,隻是緊緊抱住明媚的手臂,將頭往她肩胛裏蹭了蹭,她衣服上還帶著寒冬清晨的涼意,一下子就把明媚身上的熱氣吸走了一大半。明媚推她,“脫掉衣服再睡。”
艾米莉卻一動不動。
“喂,你怎麽了?”明媚總算發覺了她的不對勁。“你昨晚去哪兒了?”
“我跟程家陽做了。”艾米莉的聲音從她的肩窩裏發出來,輕輕的,悶悶的。
明媚一時沒反映過來,當她意識到她話裏的意思時,猛地從床上彈了起來,驚呼:“什麽?!”
艾米莉一把捂住她的嘴,將她拉住。
“昨天晚上我們一起吃飯,然後去酒吧玩到深夜,然後……然後,我跟他回家了……”
明媚震驚得久久沒有回過神來,雖然說在大學裏這種事也不算什麽奇聞,但是,當你的好姐妹一夜未歸之後第二天清晨將你從睡夢中揪出來,劈頭蓋臉就將這麽一個爆炸性新聞丟給你,明媚真的一時有點消化不了。
沉默了許久,明媚才慢慢元神歸位,她伸手攬過艾米莉,她最好的朋友,從這一刻開始,真真正正從女孩蛻變成了一個女人。她不知道她此刻心裏所想,但一定也是有點惶惑不安的,否則怎麽會在一大清早跑回學校,找一個肩膀依靠。
過了許久,明媚才將艾米莉放開,她側著身子,單手枕著頭,直直望著艾米莉,既羞澀又帶著好奇輕輕問她:“痛嗎?”問完她的臉就微微紅了。
艾米莉的臉也微微紅了,她回望著明媚,眼神似水,點了點頭,“痛……很痛……那一刻我覺得自己快要死了一樣……”她頓了頓,將頭埋進枕頭裏,聲音斷續地傳來:“但是,我又覺得很幸福,我感覺自己終於完完全全地屬於了他,他也完完全全地屬於了我。”
很久之後,明媚始終記得這個晨光熹微的清晨,艾米莉用清亮的聲音,說著她的幸福。
但這世間的幸福,很多時候就像是一場自我幻覺,一旦夢醒,便隻餘下刺骨的痛。
003
寒假來臨時,夏春秋提議明媚跟她回家過年,艾米莉一聽立即就勸她打消這個主意,“她連我家都不肯去,更別說你們家那麽遠,你爸媽她完全不認識,怎麽可能嘛。”
夏春秋說:“就當出去旅遊一趟唄,明媚不是沒去過東北嘛。我們老家有條遠近聞名的河,冬天河麵上結了老厚一層冰,都可以在上麵跳舞了。”
艾米莉駭笑:“難道你要拉著她去冰河上跳恰恰嗎?”
夏春秋沒好氣地朝她翻白眼,正鬧著,她手機響了,剛接通便大叫起來:“顧簡寧你說你在哪兒?你幹嘛跑到我學校來!我回家不用你送也不用你扛行李!哪兒來的回哪兒去!什麽,你現在已經在我們宿舍樓下?你……”掛掉電話,夏春秋直接暴走了,忽然想起什麽,回頭瞪著明媚跟艾米莉,“你們誰告訴他我是今晚的火車的?”
艾米莉嘿嘿一笑,“不好意思,昨天接電話的時候他一口一個姐姐叫得我腦袋一熱,就……”顧簡寧那一茬艾米莉聽明媚說過,所以就把夏春秋的行程告訴了他。
“艾米莉!!!”
“我去接他上來!”艾米莉拉開門就準備開溜。
“不許去!”夏春秋大喊。
艾米莉衝明媚眨眼,“拉著她,姐姐去把小正太接上來調戲一把。”
“春秋,人家都找到我們宿舍來了,用心良苦呀,你怎麽能讓他白跑一趟呢!”明媚忍住笑,開口說道。
她還真是小看了顧簡寧的恒心,這幾個月來,他依舊孜孜不倦做著各種各樣的事兒試圖打動夏春秋,可夏春秋也真夠頑固的,從來就沒給過那小孩好臉色。她甚至拿他很不好的學習成績嘲諷他說,我特別討厭學習成績壞的男生,你有這個精力不如多看幾頁書。顧簡寧立即跟打了雞血似地重燃學習熱情,並信誓旦旦地保證:夏老師,我一定會好好學習,考上海大的。堵得夏春秋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因為放假了宿舍沒了門禁,沒一會,艾米莉便領著顧簡寧上來了。他禮貌地跟明媚打招呼,又對夏春秋說:“夏老師,你行李都收拾好了嗎?我借了我堂哥的車開過來,就停在學校外麵。我送你去火車站吧。”
艾米莉在一旁嘖聲連連。
夏春秋瞪她一眼,轉頭沒好氣地對顧簡寧說:“不用,我自己可以坐公交車,而且,你有駕駛證嗎?敢隨便開車!”
“我有的。”顧簡寧真是好脾氣,微微一笑。
那邊明媚已經提著夏春秋的大箱子以及一個行李袋過來了,直接就遞到顧簡寧手中,“時間不早了,那邊有點堵車,現在出發剛剛好。”
“喂!”夏春秋瞪著明媚。
“姐姐,難道你真的要去擠公交嗎?今天是學生返家高峰期,你這個箱子這麽大,擠不擠得上還是個問題。好了,我跟艾米莉跟你一起過去,這總成了吧?”明媚說。
夏春秋這才同意了。
送完了夏春秋後,顧簡寧又堅持將明媚與艾米莉送回了學校之後,才離開。艾米莉見他一副懂事又體貼的模樣,真是打心眼裏喜歡,忍不住對明媚說:“等開學來,我一定要大力遊說夏春秋,多好的小正太呀。”
明媚卻淡淡地說:“感情這種事,還是順其自然吧。”
這個寒假因為沒有兼職,過得特別悠閑,明媚每天都睡到自然醒,然後早餐中餐一起解決了,下午打開電視看看娛樂節目或者看個電影。
天氣晴好的時候,明媚會去市中心的圖書館,找與專業相關的書來翻一翻。假期轉眼就過去了一半,除夕前兩天,明媚終於去了超市大采購,就算是一個人,年還是要過的。大包小包地提回家,往冰箱塞的時候,忽然就想起了明月。
她的手頓住,去年這個時候,她遠渡重洋隻為回來陪她一起過年,兩個人去超市采購了很多東西,雞鴨魚肉蔬菜水果零食一大堆,還是明月搶著付了錢。兩個人能吃得了多少,後來她出去就再沒有回來,直到過完年,冰箱裏還塞滿了一堆。
明媚伸手一摸,眼角不知什麽時候悄然爬滿了淚水。她輕輕闔眼,耳邊仿佛就能聽到明月嬌笑著衝她撒嬌的聲音,她在喊她,姐姐,姐姐。
除夕夜那晚剛過零點,明媚收到第一條祝福短信,來自傅子宸,隻有短短幾個字:明媚,新年快樂。明媚回了他一條:新年快樂。頓了頓,她又拿過手機給洛河發了一條祝福,等了許久,都沒有回音。
她握著手機蜷在沙發裏,電視裏播著春晚,窗外的鞭炮聲與焰火聲此起彼伏,將所有的聲音都掩蓋掉。如果她起身站到窗邊,便會發現樓下停著一輛車,車停在那裏有一段時間了,傅子宸倚在車身上,手中的煙已快要燃到盡頭,在他腳邊,煙蒂扔了一地。他微微仰著頭,目光一直望著三樓緊閉的窗口,墨黑沉沉的夜色中,他眸中的情緒深不見底。又等了一會,他才終於上車,緩緩發動引擎,離開了。
大年初四的下午,明媚走了好幾個地方,才終於找到一個開門營業的花店,她買了一束睡蓮,然後去了公墓。明月的墓前已擺著一束鮮花,她外公家的人應該上午就來過了。明媚彎腰將花輕輕放在墓前,然後鞠了三個躬。
親愛的妹妹,對不起。若不是我許下那個“希望爸爸早點回家”的願望,你又怎麽會強忍著身體的不適去赴那個死亡之約。
真快,轉眼已經一年了,都說時間是最無情的良藥,再深的傷口都會被慢慢淡化甚至蒸發掉。可還是有很多東西,任歲月荏苒,天地變色,無論如何都是忘記不了的。
004
返校前一天,艾米莉約明媚出去逛街,正好她需要買新內衣,便約了在商場碰頭。明媚對逛街這種既燒錢又累的事兒一向興致不濃,但艾米莉卻截然相反,她的宗旨是:哪怕沒有錢買,過過眼癮順便了解下潮流新趨勢也是不錯的。那天兩個人從吃過中飯一直逛到天黑,累得明媚夠嗆,收獲也就兩套內衣外加幾件要帶去宿舍的日用品。
在公交站等車的時候,忽然有人遞了兩張名片給她們,是個穿著黑色正裝的中年男人,表情神神秘秘的,對她們說,有需要請撥名片上的電話。然後轉身走了。
艾米莉低頭看了一眼名片,駭笑:“私家偵探?靠,真的假的?我以為那種職業隻存在在電視劇裏呢!騙人的吧。”
明媚順手將名片丟進正拿在手裏的零錢袋中,“大千世界,無奇不有。你沒見過並不代表不存在啊。”
艾米莉“切”了一聲,揚手就將名片扔進了旁邊的垃圾桶。
後來有一天明媚整理東西時忽然又翻出那張隨手丟在零錢袋中的名片,她盯著看了一會,忽然心思一動,跑到陽台上去撥名片上的那個手機號,那端很快傳來一個低沉的男音,“您好,這裏是眼睛偵探社,我是大柯,很榮幸為您服務。”一板一眼,有模有樣。
明媚想了想,說:“我們可以見麵談嗎?”
對方爽快地答應了。
這個社會騙子那麽多,謹慎起見,明媚將時間約在星期六的下午,地點定在市中心一家大型商場旁邊的KFC。她想,那裏人流如織,應該安全。她也考慮過了,如果對方一開口就問她要錢,那麽一切免談。
她運氣比較好,見麵的時候那個叫做大柯的中年男人先是詳細而專業地介紹了偵探社的情況,以及職業範疇,然後問明媚,需要什麽樣的幫助。始終沒有提及要先付錢這個問題。
“我想找一個人。”明媚說。
“嗯,找人算是我們最基本的業務了,你能提供的基本資料有多少?因為尋找的難度決定我們的收費等級。”他簡單介紹了收費標準,不貴得離譜,但也不便宜。比較靠譜的是,預定金不高,等他們找到一些眉目後,再交一部分費用,直至有了明確結果,才交付全款。
明媚將父親明旗冬簡單的資料以及失蹤情況告訴了他,他攤開筆記本刷刷飛快記錄下來。
一個禮拜後,大柯給明媚打來電話,接通前明媚心髒撲通撲通跳得極快,充滿期待又擔心失望,可大柯卻在那端猶猶豫豫的,最後對她說,“出來麵談吧,上次見麵的老地方。”
“明小姐,對不起,我可能幫不到你了。”剛一落座,大柯便遺憾地開口。
“為什麽?”明媚下意識地問道,這太出乎她的意料了,竟然是拒絕這樁委托。
大柯眼神灼灼地望著她,意有所指地開口:“菩薩太大,我們這尊小廟請不起。”
明媚一下子便明白了他話裏的意思,父親所犯的事與牽扯到的麵,確實夠寬廣也夠複雜的。
“那你可不可以告訴我,這些天下來,你們查到了些什麽?”明媚輕輕說。
“抱歉,明小姐,請別為難我。”大柯欠了欠身,站起來欲離開。
“等一下!”明媚心思一轉,急忙叫住他,“我想拜托你另外一件事。”
“是什麽?”大柯重新坐下來。
“依舊是查一個人。”明媚咬了咬牙,靜靜開口:“洛河,島大法律係大四,我想知道他十六歲之後的生活。有沒有問題?”
大柯點了點頭,“有消息再聯係你。”他起身,離開了。
明媚伏在桌子上,將頭埋進手臂裏,胸口微微起伏,她不知道自己這樣做到底是對還是錯,可她拿他實在沒有辦法。她在他製造的霧靄叢叢中,愈走愈慌亂,她找不到一絲出路,也沒有退路。她如困獸,再凶猛的動物,戰鬥得太久,也終究會疲憊致死。
這一次,明媚等了許久,大柯一直都沒有聯係她。
日子照舊平平淡淡地過,教室、食堂、宿舍、圖書館四點一線,隨著天氣轉暖,潛水組的活動漸多,她與傅子宸的關係,沒有更進一步,也沒有更壞。傅子宸賣力地追,她竭力地躲。看得程家陽直樂嗬,指著傅子宸特不厚道地落井下石,“傅三,哥們早就提醒過你了吧,總有一天,你丫要遭報應的哈哈哈!”
其實他的感情也頻頻鬧心,隻是傷心難過的是艾米莉而已,她的問題永恒隻有一個,那就是,程家陽不在乎她。
大二下學期快結束的時候,艾米莉她們係出了一件頗大的事兒,鬧得整個學校人盡皆知的。因為事情發生後,有人在學校的BBS上開了一個專帖討論:大學女生懷孕是否應該被開除。跟帖者層出不窮,讚成與反對的聲音都有,甚至還有很多事不關己的無聊人士在後麵插科打諢幸災樂禍。
“我靠,這些人真是一點同情心都沒有!那個師姐被開除的時候眼睛都要哭瞎了,她爸爸當著係主任的麵劈頭蓋臉就給了她兩巴掌,她成績也不差,據說打算升研的,可惜了。”艾米莉刷著那個帖子,十分憤怒。
夏春秋蹙眉,“其實大學女生懷孕這種事,也並不十分新鮮吧,就算老師知道了,也不至於這麽鐵麵無私呀,難道一點轉圜的餘地都沒有?”
艾米莉更氣憤了,“別提了,我們那個係主任,整個一老古董,不知道從哪朝哪代穿越來的,簡直就沒點人情味可言,原則性超級強。誰遇他誰死。”
“也太恐怖了吧。”明媚說。
這時林妙幽幽地來了一句:“有些原則是不能廢的。”
惹得艾米莉狠狠瞪了她一眼,就連夏春秋跟明媚,也覺得她這話說得真是有點欠揍了。
又過了一段時間,期末考前夕,在明媚快要忘記那件事情的時候,大柯的電話終於打了過來,他開口便說,“老地方見吧。”
那家KFC都快成了他們的據點了。
夏天的島城氣溫雖然不高,但KFC裏冷氣依舊很足,坐得久一點便會覺得冷,明媚要了一杯熱咖啡,邊喝邊等大柯,他已經遲到了五分鍾。幾分鍾後,他終於到了,他歉意地說:“抱歉,有點塞車。”
“沒關係,你想喝點什麽或者吃點什麽,我請客。”明媚笑笑。
大柯也沒跟她客氣,“一杯咖啡。”
明媚過去排隊點了咖啡過來時,見大柯正從包裏掏出一個大牛皮紙袋,他將那個紙袋推到她麵前,“盡我們之能,查到的所有,都在這裏了。你先看看吧。”他這麽說的時候,濃眉微微蹙了蹙,似是有什麽話想說,終究打住,低頭喝了口咖啡。
明媚手指放在牛皮袋封口處的那條細繩上,忽然就有些微輕顫。這裏麵,或許有她一直尋找的謎底,可不知道為什麽,此時此刻,她的心跳得極快,仿佛要蹦出胸腔一樣,強烈的忐忑與不安同時朝她襲擊過來。
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害怕什麽。但同時,那紙袋裏的秘密像是一口深幽的井,帶著致命誘惑,令她不自覺地打開了它。
薄薄幾張A4打印紙上,井井有條地記錄著洛河離開她之後這幾年的大致生活。十六歲那年,他從寄住的舅舅家偷了一千塊錢離開,去G城找跟隨建築隊在那裏打工的父親,並在G城安頓下來,九月份的時候,插班到了本地一所高中念高一。
一年之後,因父親工作原因,再次回到島城,可回來不到一個月,他的父親便在一次事故中喪生。旁邊括號中注明了事故原因、時間及相關簡單資料。
明媚在看到括號中的內容時,腦袋“嗡”一聲巨響,一瞬間隻覺天旋地轉,KFC裏的陣陣嘈雜喧鬧聲統統遁去,她耳盲眼盲所有的器官仿佛都在刹那間盲了。
她感覺自己拿著資料的手指不可遏製地顫抖起來,過了許久許久,她才有力氣繼續往下看。
她終於看到了關於許或的部分。
洛河的生活圈子很簡單,沒有什麽朋友,唯一相伴的是一個叫做許或的女生。自從他父親去世後,他跟許或便居住在同一屋簷下,一起生活的還有許或的父親。她的父親與洛河的父親是同一個建築隊的同事,也是多年的至交,可謂是生死之交。那場事故中,洛河的父親失去了生命,許或的父親失去了雙腿,終年隻能依靠輪椅行走。
明媚顫抖著放下那份資料,微微抬頭試圖望向對麵的大柯,她的眼睛卻久久不能聚焦,在巨大的恍惚中,她仿佛再次聽到了南歌曾說過的話:“三年前那些死者的家屬一直在不間斷地上訪……死傷慘重……你爸爸幹係重大……”
她耳畔又想起洛河冰冷無情的話,“……別問我原因,我不會告訴你,你也不會想知道的……”
“……我們沒有可能在一起,永遠都沒有可能……”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明媚輕輕闔了闔眼。
“明小姐?明小姐?你沒事吧?”大柯在她眼前揮揮手,擔憂地開口喊她。
明媚擺擺手,好不容易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吃力地開口:“柯先生,你把你的銀行賬號留給我,我回頭給你轉費用,行嗎?”
“行。”大柯瞥了眼她,爽快地答應了,埋頭寫下一串數字遞給明媚。雖然還從未有過這樣的規矩,但他願意相信眼前這個小姑娘。
大柯離開許久後,明媚依舊還怔怔地坐在KFC最角落的一個座位上,她身邊的喧鬧沸騰與她心裏的死寂,形成極為強烈的鮮明的對比。十九年來,沒有哪一刻,比此時此刻更令她感到無措,仿佛回到了十四歲那年,外婆病逝,她在醫院的病房裏哭得像是世界末日,心裏全是空落落的迷茫與不知所措。
明媚將那個牛皮紙袋塞進包裏,腳步虛浮地走出KFC。外麵已是華燈初上,車來人往,霓虹閃爍,有涼風迎麵吹來,明媚木然地站在車水馬龍的街邊,忽然之間,悔意叢生。
洛河,我真的寧願,我從未抵達過那個謎底。我真的寧願,繼續迷路在霧靄叢叢,那至少,我對我們之間,心裏還殘留一絲期盼。
可現在,我們大概真的再也回不去,再也沒有可能。
再也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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