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最初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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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後來的我們,總是懷念某些人與事最初的模樣。因為那是再也回不去的時光,在記憶中閃閃發光,所以最美。

    01

    夜幕漸漸降臨,次第亮起的霓虹倒映在出租車的玻璃窗戶上,看著入夜便堵塞得厲害的車道,心裏的急迫仿佛要衝破喉嚨,我多麽害怕蔚藍等不及而離開,如果她出了什麽事……我不敢再想下去,跳下車後,用生平最快的速度朝我家樓下跑。

    感謝老天,蔚藍依舊在。

    我蹲下身用手圈住蜷在花壇植物叢旁瑟瑟發抖的蔚藍,她反手勾住我的臂膀,細細的嗚咽聲轉為號啕大哭,仿佛要將所有的委屈都發泄出來似的。

    我拍著她的肩膀,輕聲說:“別怕,有我在呢。”

    此刻我心裏充滿疑惑,卻不敢開口詢問,隻任由她的眼淚大顆大顆砸在我的身上,打在心上。

    直至雙腿蹲到麻木,蔚藍才緩緩抬起頭,抹了一把眼淚,大概是蹲得太累了,她一屁股坐在身後的花壇台階上,她分明是望著我,卻感覺她的眼神穿透我身體,直望向另一個遙遠的空間。在小區半明半暗的路燈下,她緩緩開口,聲音輕柔到虛妄,原本以為她要說致使她如此失常的緣由,吐出來的字句卻全然不相幹。

    “西曼,我還記得十歲那年的生日,又恰巧是六一兒童節,爸爸媽媽特意請了假帶我去遊樂場,那個時候爸爸還隻是醫院裏的一個普通醫生,媽媽也沒有做全職主婦,家裏條件不太好,一家三口擠在爸爸單位分的一居室裏……西曼你知道的呀,那個頂樓房子一到夏天便熱得發狂,還記得嗎,暑假我經常跑到你家寫作業。”

    “嗯,記得。”我點點頭。媽媽比蔚叔叔早進醫院,所以分的房子在三樓,不僅是兩居室,方位也好上許多。在蔚家還未搬走之前,每到暑假,蔚藍就喜歡賴在我的房間。

    “十歲生日是我最難忘的一個生日。”蔚藍接著說,臉上忽然間變得充滿柔情,嘴角不自覺地輕輕上揚,仿佛此刻正穿越時光隧道,回到了幾年前令她快樂的那個時刻。

    “那天遊樂場的人特別多,每一個遊樂設施售票廳前都排了長長的隊,太陽很大,爸爸因為肥胖特別怕熱,可他卻半句怨言都沒有地排很久的隊,一邊用紙巾擦汗一邊回頭衝樹蔭下的我與媽媽揮手笑。好幾次媽媽都搶著要去排隊,可爸爸卻很寵溺地拍著她的臉用很肉麻的語氣說,‘我老婆皮膚這麽白,曬黑了可怎麽辦呢!’媽媽忽然間特別不好意思,臉刹那間就紅了,一邊打掉爸爸的手一邊偷偷看四周。我在旁邊一邊吃冰棒一邊轉過頭偷偷地笑。他們都以為我小不懂事,可是西曼,我真的明白媽媽為什麽會臉紅。那是我聽過的第一句情話,雖然是很普通的一句話,卻令我記得這麽多年。

    “我之所以對十歲生日記憶猶深,除了玩遍了一直想玩的遊樂設施外,最重要的就是這個雖短暫卻那麽溫馨的瞬間了。那個時候我就想呀,我媽真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爸爸對她真的很好,每個節日都會記得給她買禮物,仿佛熱戀中的小情侶一般。我常常會聽到有同學抱怨他們的父母動不動就拌嘴吵架,甚至會因此而遷怒到他們身上,每每此時,我就覺得自己特別幸福……”

    看著蔚藍隨語言而變化的表情,我心裏一驚,一直蝸居在我心底深處的某些畫麵再次跳出來,像個長著血盆大口的怪物朝我發出陰森的笑。

    難道……

    果然,蔚藍停頓片刻之後,話鋒一轉,先前的柔情遁去,語調裏全是濃濃的悲傷和失望,她抱住頭,邊搖晃邊喃喃自語:“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會這樣呢……我不相信……”

    在蔚藍近乎失控的搖頭中,我知道自己心中一直不願意相信的畫麵,是真的。在心理診所外看到的那個熟悉身影,真的是……蔚叔叔!

    “西曼,你告訴我,你告訴我!這個世間還有什麽是值得相信的?”蔚藍抬頭,抓住我的肩膀狠狠地搖,眼神特別恐怖。她不顧我的痛呼,抓我肩膀的手指愈來愈緊,搖晃的力度也逐漸加大,呢喃變成歇斯底裏:“你告訴我呀!!!那麽愛媽媽那麽愛我的人,為什麽會拖著別的女人的手!!!西曼,你說呀,你回答我呀……”說到最後,她整個人癱在我身上,泣不成聲。

    我抱住渾身顫抖的蔚藍,眼淚忍不住地往下淌,此時此刻,我不知道該如何安慰她,或許說什麽都是多餘,都沒有用。

    她想要求得的答案,我無法給她。這個世界上,有可解的問題,也有無解之題。而人心的變幻,便是無解之題。

    02

    蔚藍媽媽打電話來時,我和蔚藍正在江邊夜宵攤上吃燒烤喝啤酒,確切地說,是蔚藍一個人抱著酒瓶在猛灌,桌子上的食物一口也沒有動。

    哭累了之後,她既不肯回自己家,也不願意去我家,最後拖著我打車來到江邊,叫了一箱啤酒,然後指著燒烤攤上的各類海鮮肉類與蔬菜說,全部都要!任我怎麽勸說都沒用,她抱著啤酒瓶蹲在椅子上一邊灌一邊大聲笑:“西曼,別心疼錢啊,你忘了呀,他現在可是大把大把零花錢給我,每次還怕我花少了呢!哈哈哈!”笑著笑著便猛地被酒嗆住。

    我拍拍她的背,輕聲說:“別這樣,不管如何,你爸爸還是很愛你。”

    “去他媽狗屁的愛!我發誓,從這一刻開始,我再也不相信!”她索性站起來,酒瓶高高舉過頭頂,緊咬嘴唇,一臉堅決。

    我了解蔚藍,在某些方麵,她比我更固執,不輕易相信,可一旦相信,便會死心塌地。所以,我能明白她心裏的絕望,曾有多麽信任,此刻便有多麽崩潰。而人與人之間的信任,一旦失去,想要再度建立,真的很困難。

    她心裏對於父親的信任,在她親眼目睹他背叛的那一刻,便已丟失,已死去。

    當蔚藍拎起第四瓶啤酒時,她包裏的手機響起來,第一遍、第二遍……當鈴聲孜孜不倦響到第五遍時,我跑去將她一腳踢開好遠的包撿回來,拿出手機看了眼,“你媽媽。”

    她送酒的動作忽地頓住,望著手機發呆,然後有淚水再度從她眼眶裏悄悄滑落,我走過去,輕輕幫她拭去眼淚,說:“我幫你接吧,就說今晚你在我家睡,明天直接去學校。乖,別讓阿姨擔心。”

    她點了點頭。

    “寶貝呀,你怎麽還不回家呢,這麽久也不接我電話,怎麽跟你爸一個德行呢!你們出去嗨皮,都不帶我……”

    聽著阿姨撒嬌般的抱怨,我心裏一酸,打斷她說:“阿姨,我是西曼呢,蔚藍在我家,正在洗澡……嗯,是的,她今晚睡我這裏……”

    掛掉電話,我對蔚藍說:“這件事無論如何,都要先瞞著你媽媽,知道嗎?”

    我真的無法想象,一個眼裏心裏隻有老公與女兒的女人,一個以家庭為中心的全職主婦,一個這麽多年來活在老公疼愛下,以為自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女人的女人……要怎麽接受突如其來的變故呢?對她來說,那等同於滅頂之災。

    蔚藍點點頭:“你不說我也知道,我不會讓他傷害媽媽的。”頓了頓,她語調一轉,遞過來一瓶啤酒,“來,西曼,陪我喝酒……”

    “砰”的一聲,蔚藍舉在空中的啤酒忽然被橫衝直撞而來的一股力氣撞翻在地,在蔚藍的驚呼聲中,我看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是青稞!她……竟然再次被人追打,正圍繞著河堤邊的夜宵燒烤攤上的桌椅打轉轉,椅子被撞翻了無數張,她一邊跑一邊咒罵,而追在她身後的那個女生,亦是一路罵罵咧咧。

    “青稞!”我站起來大聲喊她。

    她喘著氣停下來:“西曼是你呀,姐姐現在有點兒忙,等會兒找你啊……”話未說完,她就被追上來的女生一把揪住頭發。女生抬起腳狠狠踢在她的身上,咬牙切齒地罵:“小賤人,我弄死你!”

    我正想上前去拉開那個女生,又聽見“砰”的一聲響,那個女生的額頭處有鮮血汩汩地往下淌,她尖叫了聲,鬆開抓住青稞的手,捂住頭蹲在地上……

    站在她身旁的,是正舉著碎裂成半隻啤酒瓶的蔚藍,她微醺的酒意在此刻徹底清醒過來,握住碎瓶的手在微微發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一旁的青稞也被嚇住了。

    此時,旁邊有人聚攏過來,人群中不知誰喊了句,快點送醫院啊!

    03

    女生的頭部縫了八針,醫生說,萬幸,如果再低一點,碎片刺入眼睛,那後果不堪設想。我們卻並沒有因此而鬆口氣,因為女生報了警。我,蔚藍,青稞,被警察從醫院直接帶到了派出所。

    夜漸深,我們卻一點睡意都沒有,負責接待的警察很不耐煩地教訓了我們一通,然後一拍桌子,指著我們三個說:“喊父母來!”

    此話一出,我們立即傻了眼!

    蔚藍說:“又不是我們先動手的,明明是她先打我朋友的,我們這是自衛,自衛懂麽!”蔚藍憤憤地指著坐在旁邊,因頭部縫針而模樣顯得有點……滑稽的女生,與女生同在的還有她叫來的幾個朋友,男女都有,見蔚藍指著她,男生們呼啦啦一齊起身瞪著我們,揚了揚拳頭,恨不得將我們的腦袋也揍出一個窟窿來。

    “自衛你個頭!”警察俯身敲了敲蔚藍的頭,板起臉毫無商量餘地地嗬斥道:“快點叫父母來!”

    蔚藍說:“我才不……”

    趁警察發飆的前一刻,我趕緊捂住蔚藍的嘴巴。如果換作以前,她早就咋咋呼呼地打電話給她爸,而如今,她鐵定是不會通知他的,而媽媽,她更加不會喊,萬一事情鬧大,關於她爸爸的事便有可能瞞不住了……可是,我也不想讓媽媽知道,她該有多傷心呀,更何況,她今晚值夜班。

    我望向一直沉默的青稞,她也正朝我看過來,她看懂了我眼神裏的祈求,低了低頭,良久才輕聲開口,說:“我是孤兒。”

    輕輕四個字,卻在我心裏掀起了陣陣漣漪。青稞竟然是孤兒,無家可歸。她在商場偷東西,被人圍毆,我一直以為那隻是一個青春期女生的叛逆,故意惹事以引起父母的關注。我沒想到,隱匿在躁動青春背後的,竟是這樣悲涼的事實。

    我握了握她的手,然後掏出手機,默默盯著媽媽的名字,卻始終鼓不起勇氣撥通,手指無意識地往下翻,視線忽然頓住,心下一動,抬頭問對麵的警察:“我們父母都出差去了,可以叫我姐姐來嗎?”

    警察看著我,似乎是在辨別我話裏的真假性,又抬起腕表看了下時間,現在已經很晚了,他說:“別胡亂叫個人來忽悠我!”

    “才不會!”

    我撥蘇燦的電話,話筒裏卻傳來澆滅我希望的冰冷提示音——您撥打的用戶已關機!

    我揉了揉太陽穴,十二點不到,竟然關機了!

    “怎樣?”警察努努嘴,“你們想今晚在這裏睡是嗎!”

    “那喊我哥哥來!”我趕緊舉起手機。

    蔚藍拉了拉我的衣服,低聲疑惑地問:“你哪來的哥哥姐姐?”

    我衝她眨了眨眼,而後翻出另一串號碼,謝天謝地,接通了!

    “西曼?”那言的聲音從那端傳來,聽過那麽多次他的聲音,沒有哪一次比此刻更讓我覺得他聲音的動聽!

    那言隻用了十五分鍾便趕到了派出所,經過一番交涉,最終蔚藍賠償了一筆醫藥費,雖然不情願,可為了息事寧人,她不得不向那個女生道了歉,此事才告一段落。

    走出派出所,我才發覺那言腳上竟然穿著居家拖鞋,而且……是兩隻不一樣的!他順著我的視線低頭,愣了下,而後笑了,“剛才出門太急了……”

    話沒講完,青稞很不厚道地指著他的鞋子笑出聲來,我轉頭瞪她一眼,然後回頭對那言說:“這麽晚把你叫過來,真是不好意思。謝謝你。”

    真奇怪,似乎每次碰上什麽麻煩事兒,都是那言幫了我。相識不久,卻欠了他好幾次人情。

    “沒關係。”他說著,傾身靠近我,在我耳邊輕聲說:“有事你能想到我,我挺高興的。”

    我一呆,不知該怎麽接話時,他已直起身,表情恢複了淡然,眼神轉向青稞與蔚藍,說:“我送你們回家吧。”

    直到那言離開,我的心思還在他那句耳語上。我並不是神經大條的女生,一個相識並不久的成熟男人,半夜三更因你一個電話便急匆匆趕來幫你,甚至連鞋子都穿錯,他的心思已昭然若揭。

    “西曼,那言是不是喜歡你呀?”青稞忽然跳到眼前,朝我猛眨眼,笑嘻嘻地問。

    “喂,別瞎說!”我瞪她。

    “我哪有瞎說!”她叫起來,傻子都看得出來好嗎!她扭頭找走在我身後的蔚藍尋求同盟,說:“難道你不覺得嗎?”

    “無聊!”蔚藍沒好氣地嘀咕一聲,原本打算上樓的腳步一轉,說:“我去買酒。”

    “還要喝啊!”我揉了揉太陽穴,隻得跟了過去。

    青稞仍不死心地八卦著:“其實吧,我覺得那言挺不錯嘛,成熟,英俊,溫柔,經濟條件似乎也不錯,比起學校裏那些幼稚小毛頭,嘖嘖,西曼,你還猶豫個屁哦!”

    我翻了個白眼,恨不得手上有枚針,將這個聒噪女人的嘴巴縫上!那個時候我不知道青稞是故意想要活躍下那個悲催之夜的氣氛,而當她喋喋不休的時候,我腦海裏想的卻是——蘇燦。

    並不是我自負,你知道的,女孩子的第六感向來都比較敏銳,尤其是在感情方麵。若說前幾次與那言相處時種種細微的舉動,他看我的眼神,有意無意對我的好,隻是我的猜測,而在這個夜晚之後,他的心思變得清晰起來。

    如青稞所說,那言真的挺好,隻是,他是我當作姐姐一樣看待的蘇燦深愛的人,隻這一點,我與他,便不可能。更何況,我對他的感覺,與喜歡無關。

    04

    蔚藍從小區門口的24小時便利店搬回了整箱啤酒,我試圖阻止卻被青稞拉住,她說:“讓她發泄吧,總比悶在心裏抑鬱著強。”

    青稞將沙發上的坐墊與靠墊全部搬去了陽台,然後擰開三瓶啤酒,遞給我時說:“西曼你少喝點,你可不能醉,否則沒人收拾爛攤子!”又轉頭遞給蔚藍,神情忽然變得特別鄭重,舉起酒瓶與蔚藍碰一下,很江湖地說:“我青稞呢,向來就不太會說話,總之呀,朋友,今天謝謝了!以後有什麽事兒,打個電話,姐姐馬上到!”仰頭,汩汩地一瓶啤酒從頭灌到底。

    蔚藍嘴巴動了動,最終什麽也沒說,也仰頭汩汩地往喉嚨裏倒酒。

    我想起在超市幫青稞解圍那一次蔚藍的表情,後來她為這事還特意將我數落了整整半個小時,說什麽交朋友要慎重,別傻乎乎地對什麽人都一副好心腸等等。我知道,她不喜歡青稞,而她舉起酒瓶砸欺負青稞的那個女生,也隻是她心情不好所致的一時衝動,一種發泄方式,與青稞無關。青稞卻心生感動,誤以為蔚藍是因為她。所以青稞給蔚藍敬酒說那番話時,我其實有點擔心蔚藍會說她自作多情,萬幸,她什麽也沒說。

    或許是借著酒勁,或許是因為某種同病相憐,蔚藍與青稞喝得很歡快,青稞大聲說著笑話,逗得蔚藍哈哈大笑。我坐在一旁看她們,心裏很難過,我寧肯她們咒罵、哭泣,也不想看到她們強顏歡笑。

    “喂,青稞姐姐,你說你這人怎麽麻煩不斷呢,不是被人抓包就是被人追殺!”蔚藍喝高了,搖頭晃腦地抓住青稞的肩膀問。

    我想製止蔚藍已經來不及了,雖然我心裏也對此有很多疑問,可畢竟是一件挺尷尬的事兒,如果青稞不主動說,我也不好問。做朋友,講究的是緣分與感覺,可以掏心掏肺兩肋插刀,但並不需要用秘密來交換彼此的信任。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一個小小私密世界,那個世界裏有難以啟齒的秘密,有傷痛,有不想與任何人分享的某些東西。

    青稞愣了下,然後很無謂地笑了笑,“因為,我搶了她的男朋友。”她頓了頓,喝口酒,淡然地說:“不要鄙視我,因為從我懂事開始,我想要的一切,都隻能不顧一切去爭搶。這些年來,我學會的,深入我骨髓血液的,甩不掉忘不了的,就是這個手段,也隻有這個手段。”

    在這個普通如同任何其他日子卻又記憶深刻的漫長一天,在這寒涼的夜,在青稞似有若無故作雲淡風輕的聲音裏,我聽到了一段令我心疼令我難過的往事,走進一個從未接觸也無法想象的世界。

    青稞從來沒有見過她的父母,茫茫人海她甚至不知道是誰生下她又將她狠心拋棄。自她有記憶開始,便是夾雜在一堆與她相同遭遇的孩子裏麵,那幢院子有著令人心酸的名字——孤兒院。

    “你們一定無法想象,那裏的環境有多麽糟糕,屋子低矮而潮濕,夏天悶熱,又經常缺水,一盆水要供十個孩子洗臉,從那個時候開始,我們就學會了爭搶。搶著第一個洗臉,因為越到後麵水越渾濁,水麵上浮出一層層黑乎乎油膩膩的東西。”青稞頓了頓,抬眼看著我與蔚藍,“我從來就沒有洗幹淨過臉,那個時候最大的心願是,某天醒來,可以不用去與人爭搶與人擠對,一個人占用一盆幹淨的水,痛痛快快地洗個臉。”

    “而到冬天呢,我們搶靠近火爐的位置,每個人都恨不得手臂再長一點,那麽便可以將長滿凍瘡爆裂開的手指放在溫暖的火爐上烤一烤。”

    青稞曾經有過被人領養的機會,可惜最後卻被另一個小女孩耍了個小心眼,搶走了。她七歲那年冬天,有一對無法生育的夫妻來孤兒院想領養一個女孩,在一群符合年齡要求的女孩子裏麵,那對夫妻相中了她,卻在她歡天喜地地跑去宿舍收拾好東西再出來時,那對夫婦卻轉眼看她的目光裏充滿了嫌棄,最終帶走了另一個女孩兒。後來她才知道,她之所以再次被拋棄,是因為被帶走的那個女孩對那對夫婦說,她手腳不幹淨,還說她肺部不好,每天晚上老咳嗽,都咳出了血。

    “才七歲的女孩兒,為了抓住機會,不惜撒謊陷害朝夕相處的同伴。西曼,現在你明白了嗎,這就是我的世界,充滿了拋棄,背叛,搶奪,寒冷,厭惡與嫌棄。”青稞起身,靠在陽台欄杆上,說:“所以啊,當我遇見喜歡的男生時,哪怕他屬於別的女生,我也不惜想方設法搶過來。這就是我生活的世界教會我的東西。”她轉身,微微仰頭望向天空,聲音裏沾染了夜的涼氣,濕漉漉的,說話間仿佛帶了哽咽,或許,她是真的哭了。

    我想起在百貨公司門口遇見的與她在一起的那個男生,想必就是她愛的人吧。我走過去,從身後輕輕地擁抱了她,良久良久。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麽,我不敢開口,生怕說出來的話全部沾染上同情的成分,此刻,或許一個擁抱好過千言萬語。我希望她懂,我傳達的不是同情,也不是憐憫,而是心疼。

    蔚藍忽然從地上爬起來,重新打開三瓶酒,遞給我與青稞,然後與我們重重地碰瓶,大聲說:“為堅強的青稞,為已過去的那些黑暗時光,為你喜歡的搶過來的那個男生,為今天被我砸得頭破血流縫八針的你的情敵過去式,為……為蔚藍,為盛西曼,為這個狗血悲催的破夜晚,我們幹杯!”

    “幹杯!”青稞也跟著大聲起哄,仰起頭汩汩地不要命地灌。整個空氣中,都彌漫著啤酒濃濃的苦澀的氣息。看著蔚藍與青稞勾肩搭背地笑啊鬧啊,互相敬酒碰瓶,仿佛是相識十年久未見麵的老朋友一般,我不禁苦笑起來。

    我曾經想過找個機會請蔚藍與青稞一起吃頓飯,希望蔚藍消除對青稞的誤會,希望我喜歡的朋友,也能互相成為朋友。而現在看來,這頓飯是不必要了。

    那個夜晚蔚藍與青稞一起醉倒在陽台上,酒瓶子滾了一地,我搖著頭,去臥室拿了毯子給她們蓋上。

    深秋的淩晨,涼意中帶了些許的冷,我緊了緊衣,倚在欄杆上,今夜無星,隻一枚毛月亮隱隱約約地懸掛在頭頂,照耀著冷冷清清的蒼涼人間。是的,蒼涼。看著身後醉倒蜷縮成一團的蔚藍與青稞,回想起蔚藍絕望的哭泣聲,她的眼淚;回想起青稞喝一口酒,故作雲淡風輕地說起自己的身世與過去;想到不辭而別令我遍尋不獲那麽想念的夏至……我真的覺得,人生就如我討厭至極的冰凍啤酒苦澀的味道,寒涼透心。

    05

    猶豫了很久,最終還是決定給江離發條短信:那天真是抱歉呀,因為朋友出了點事。有機會請你吃飯吧!

    想了想,覺得最後這句實在有點兒突兀,通通按了清除鍵,可下一刻,又一字一句再打上去。在心裏對自己說,嗯,這沒什麽的,隻是找個理由見麵,問清楚一些疑問而已!如此想著,手指已按了發送鍵。

    短信發出不到三十秒,手機便響起來,清朗的聲音從話筒那端傳來:“盛西曼,你還真得請我吃飯呢,知道你把我害得多慘嗎,那天我身上可是半毛錢都沒有,走了整整一個小時才走回市區呢!”

    話筒裏傳來一陣咳嗽聲:“原本早就可以出院了的,結果走太遠,勞累過度,而且饑寒交迫,又被我家老太太關在了醫院裏!”

    我聽著分明感覺哪兒不對勁來著,可還是傻乎乎地充滿歉意地說:“對不起啊,那你好點兒了沒呀?”

    “沒呀,”他拖長調子,十分委屈地說,“大概得再喝兩碗雞湯才能好吧……”

    雞湯!難怪覺得他話裏有點兒不對勁,那天他分明拎著我帶的雞湯,饑寒交迫個鬼哦!而且,我們去郊區燈塔時,公交費還是他給的呢,怎麽可能身無分文!這個騙子!

    “喂!”我氣呼呼地從座位上站起來,聲音有點大,惹得原本鬧哄哄的教室裏忽然安靜了下來,眾同學齊刷刷地投來好奇的眼神,我尷尬地笑笑,然後握著手機跑出了教室。

    電話那端傳來一陣大笑:“盛西曼,你還真是單細胞動物呀!”

    可惡!我懶得理他,直接切斷電話。下一秒,屏幕上他的名字再次閃耀起來。我看了一眼,索性走進教室將手機丟進桌肚裏,可他還真是固執得可以,一遍又一遍地打。我無奈地接起來,語氣不太好:“混蛋,馬上到上課時間了,別再打了!”

    不容他開口,我再次將電話掛斷。

    很快,他的短信發過來,長長的一段,他說:你生氣了呀?我道歉,真不是故意耍你,我就是這樣愛玩鬧的性子,熟悉我的朋友都知道。咳,說句矯情的話,西曼,我真的覺得很早之前就見過你一樣,像是相識很久的老朋友,所以才會跟你開了個玩笑。惹女士生氣可是罪過哦,神會怪罪我的!可以原諒我嗎?

    看到最後那句,我心中被捉弄的小抑鬱忽然一掃而光,心想這家夥是在國外待久了吧,動不動女士先生的呢!

    我看著那句“覺得很久之前就見過你一樣”,忽然想起蔚藍曾滿臉鄙夷地說過,這句話真是最老土的搭訕開場白,可偏偏呀,女生們都無法抵擋這種帶著宿命論的台詞,唉!我一直很好奇,蔚藍從未談過戀愛,卻對這些愛情理論張嘴就來。其實追她的男生也不少,可她一個都不搭理,亞晨算是離她最近的男生了,這很大程度還是因為我與亞晨走得近的關係。

    說不上為什麽,我一點也不反感江離說的這句話,就如同哪怕他捉弄我,我也無法對他反感。我不得不承認,在我的內心,與他有著相同的感覺,那就是——對他似曾相識。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試圖在他身上尋找夏至的影子,可確實他與夏至有著太多的相似,麵對他,總令我不由自主地想起夏至來。

    我給他回短信:看在神的麵子上,我原諒你。

    他很快再回過來,一個大大的笑臉表情,說:神讓我代問,你學校的地址?

    我“撲哧”笑出聲來,這一笑的後果就是講台上的老師手一揚,眉毛一瞪,手中的粉筆頭呈直線砸在我的腦門上。

    該死的江離卻在這個時候再次發短信過來:神等得很心急!

    06

    放學走到校門口時,我著實被靠在門衛室門口衝我壞笑的江離嚇了一大跳,我沒想到他剛問了地址就找了過來!

    此刻校門口人來人往,他往那兒一靠,引得無數跨出校門的女生們回頭議論紛紛,不得不承認,哪怕是最普通的休閑打扮,依然難擋他的帥氣。他並不是那種五官長得多麽漂亮的男生,而是擁有一種氣質,或許是因為學畫畫的關係吧,江離身上有一種,怎麽說呢,很惡俗的描述就是,有點兒藝術家的不羈,使他整個人看起來慵懶又隨性,而他勾起嘴角壞笑的模樣,仿佛有一種抓住人眼球的魔力,令人著迷。而這種氣息,對我來說,一點也不陌生。我對這樣的男生,絲毫沒有抵抗力,所以盡管我不停告誡自己,應該與江離保持距離,他並不是你喜歡的那個人,你不能在他身上尋找感情替代的可能,那樣對他並不公平。可是,我拿自己一點辦法也沒有,腳步仿佛不受我控製般地朝他靠近。

    “不是要請我吃飯嗎,等待機會不如自己創造機會,嘿嘿,說吧,要請我吃什麽好吃的!”見我走近,他一點也不客氣地說道。

    在學校附近的餐廳落座後,才知道吃飯壓根隻是一個幌子,他找我,是另有其事。就好比我對自己與《珍妮》那幅畫之間有什麽關聯的疑惑,對他的畫法筆觸與夏至如出一轍的疑惑一樣,他對我與那個叫作珍妮的女孩子宛若雙生的長相也是滿心的疑惑。他找我,僅僅是為了解開他內心的疑問。

    我們其實有著相同的目的。

    他一改先前嘻哈的表情,從包裏掏出一張照片放在我麵前,那是一張海灘邊的合照,照片上的男生是他,而站在他旁邊笑得一臉明媚的女生,不用他介紹,我也認得出來,是珍妮,仿佛從那幅油畫中走下來一般。如果不是那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我一定以為她是外國女孩子,頭發是棕黃色,整個身體的皮膚都曬成了健康的小麥色,笑起來牙齒非常白。

    我怔怔地看著那張照片,心裏的震撼比當初見到那幅油畫時有過之而無不及,因為看著照片上的女孩兒,就仿佛在照鏡子,仿佛是在看自己的照片。我與她,不是神似,而是真的像雙胞胎一樣!

    我抬眼,不可思議地望著江離。此刻他卻是一臉的悲痛,開口的語調也極輕極哀傷。

    “她就是珍妮,十八歲,中國出生,法國長大的華僑。她是我見過的最活潑最開朗最明媚的女孩子,仿佛永遠不知道煩惱是什麽東西,再煩擾的事情到了她那兒,也成了小事一樁。她的口頭禪是,沒什麽大不了!”

    江離說這些話的時候,並沒有看我,而是望向窗外,神情忽然間變得恍惚起來,整個人都陷入一種叫作回憶的空間。

    “遇見她的時候,是我剛到裏昂的第一個月,那是兩年前,我十八歲,第一次離開家,去那麽遠的地方。一切都很不習慣,說著生硬的法語,極度厭惡西餐,麵對周遭陌生的一切,文化差異、地域差異等都令我無所適從,就連最愛的畫畫都令我提不上興致,甚至有自閉的趨向……”

    “一次偶然,我認識了珍妮,她是我在裏昂的第一個朋友,她的友善、開朗、熱情,熱愛生活的態度,以及超強的感染力,一點一點地幫助我適應異國他鄉的生活……”

    “她是你女朋友嗎?”我輕聲問。

    “不是。”江離收回目光,搖搖頭,“她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朋友。”

    “我想見她,可以嗎?”我望著江離。不是想見,是非常非常想!直覺告訴我,我與珍妮,一定有著某種關係,或許……她是我從小失散的親姐妹?

    “我也想見她。”江離低頭,將臉深深埋進手掌中,肩膀忽然間顫抖起來,隔了好久,才從指縫間哽咽出一句令我耳畔嗡嗡作響的話:“可是,此生我再也沒有機會見到她。”

    男兒有淚不輕彈,隻是未到動情處。

    他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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