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心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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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世界上,總有那麽一個人,是我們揮之不去的心結,也是我們開心或者悲傷的理由。

    01

    江離之所以小小年紀便能在裏昂的畫界揚名,除了自身才華之外,也離不開珍妮的幫助,如果說江離是千裏馬,珍妮便扮演著伯樂的角色。

    因為從小接受的是西式教育,珍妮比同齡的中國女孩子獨立得更早,因為聰慧,她連跳幾級在十五歲便升了大學,除了成績好,她業餘愛好也很多,對什麽都充滿了濃厚的興趣與求知欲,音樂、戲劇、登山、滑雪、漂流、探險、繪畫等,尤其對中國的文化有著狂熱的愛好,哪怕父母再反對,每年她都會獨自回國一趟。

    遇見江離的時候,珍妮利用課餘正在一家知名的畫廊做經紀人。那是江離剛到裏昂第一個月的某個周末,他帶著畫架去著名的白萊果廣場寫生,周末的廣場總是人潮如織,他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個稍微寬敞的地方支起畫架,由於畫得太過專心,連小偷劃破了他背上的背包取走錢夾都沒有發覺,而那個時候正在廣場上閑逛的珍妮很勇猛地奔過來,一把抓住試圖逃跑的小偷的手,在爭搶錢夾的過程中,那名小偷惱羞成怒,持刀刺傷了珍妮的手臂,然後丟下錢夾落荒而逃,而珍妮卻不顧傷口正在淌血,舉著錢夾興奮地怪叫,雖然她說著流利並且語速很快的法語,但江離還是聽懂了,她在說:“我贏了!我贏了!”

    江離被這個勇猛的女孩子嚇得目瞪口呆,他從來沒有見過像她一樣為了幫助別人連危險都不顧的女生,她也不像一般女孩子那樣,手臂上的傷口血流不止,卻冷靜地用手帕包起來,連眉頭都不皺一下,從頭到尾沒有喊過一句痛。

    後來在江離的堅持下,珍妮被送去附近的醫院包紮傷口,談話間才發覺,珍妮的故鄉與江離竟然是同一個城市,因著這一點在珍妮看來特別奇妙的緣分,他們很快成為朋友。或者說,更多的是珍妮的熱情與主動,令他們之間的關係急速升溫。因為那個時候的江離,還沉溺在獨自一人身在異鄉的悵然與孤寂中,他沉默,獨來獨往,對陌生環境產生的害怕與下意識的反感令他性情變得孤僻。

    可他的孤僻與沉默在天性開朗的珍妮麵前,一點也產生不了作用,她熱情邀請他去家裏做客,邀他一起參加各種社團活動,將他帶進自己的朋友圈子裏。她的交際很廣,朋友們來自五湖四海。不同國籍不同膚色,年紀相仿的男孩女孩們,很容易便打成一片,江離仿佛忽然之間進入了另一個熱鬧的世界,這與之前他將自己禁錮起來的小小的沉寂世界是那麽不同,這個世界明媚芬芳,活色生香,充滿了年輕的夢想與激情,每一天每一時刻都在發生著令人驚奇的事情,世界這麽大,無奇不有,有那麽多奇思妙想博大精深的東西值得人去探索,把時間與心思放在傷春悲秋上實在不劃算。而法語其實並沒有他原本以為的難聽,聽得多了,反而覺得是世界上最動聽的語言之一。西餐其實也沒有那麽難吃,牛奶與蔬菜沙拉是多麽綠色營養的食物啊。

    珍妮給他推開了一扇窗,讓他發覺另一片美妙的世界。不知不覺中,江離發覺自己的心境起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他開始愛上裏昂這座文化藝術氣息濃厚的古老城市。而更重要的是,珍妮不僅扮演著益友的角色,對繪畫有著天生敏銳度的她更是他的良師。她的夢想不是成為一個偉大的畫家,而是用自己敏銳的眼光挖掘瑰寶,讓那些有才華的畫者,為世人所知。

    在繪畫技巧上珍妮給過江離很多建議,更重要的是,她利用自己的人脈與畫廊經紀人的身份,搜羅了各種極為珍貴的繪畫資料給他,帶他出席各種藝術展覽開闊眼界,甚至為他爭取到一些小型畫展的參展資格。

    江離的畫藝日漸精湛,而十八歲生日當天的首次個人畫展,令他在裏昂畫界嶄露頭角。那是珍妮送給他的成年禮,也是她為他做的最後一件事。她不僅幫他打理好一切事宜,她做模特的那幅《珍妮》更是江離贏得業界眾人交口稱讚的關鍵畫作。

    我曾聽夏至提過,一幅完美的人像油畫,除了需要繪畫者具備精湛的美術功底與對所塑造人物的形象有著深刻的洞悉力外,模特的配合與交流也尤為重要。就好比一個天才服裝設計師的作品,也需要一個與他的創作靈魂有著極為契合的氣質的模特來詮釋一般。換句淺顯的話來說,便是彼此之間所具備的磁場,以及默契度。

    無可否認,珍妮與江離之間的默契與磁場,堪稱完美,他的筆下渲染出一個最美麗最傳神的她。

    珍妮出事時,距江離舉辦完那場個展隻有十天,她隨探險俱樂部奔赴另一個城市,去挑戰世界上最驚險的大峽穀漂流,不幸遭遇激流,同去的三十名漂流隊員,無一生還,至今連屍骨都沒有找回。

    這真是一個令人悲傷的傍晚。我多麽希望坐在我對麵的男孩講述給我的,隻是他虛構的一個故事,可在他哀痛的神色中,我知道,這一切,都是真實發生過的事件,在地球的另一端,在並不遙遠的空間與時間裏,在他的身邊。

    江離抬眼,很驚訝地望著我說:“西曼,你怎麽哭了?”

    伸手一摸,才發覺眼淚不知何時悄然滑落下來,跌入了頸窩。我也說不清楚,為什麽在聽到珍妮的故事時,心裏那麽難過那麽悲傷,胸口的某個地方一下又一下地鈍痛,仿佛失去了生命中某種很重要的東西。

    “傻丫頭。”江離忽然伸手過來,輕輕拭去我臉頰的淚痕。他的語調裏帶了濃濃的寵溺,手指的動作溫柔輕巧,我又聞到那股熟悉的令我迷戀的淡淡鬆節油氣味,而他為我拭去眼淚的手勢是那麽熟悉……

    我心裏一個戰栗,眼神開始恍惚,對麵那張臉忽然之間幻化成夢裏出現過無數次的臉,夏至的臉,喉嚨裏不自覺地便喃喃喊出那兩個字:夏至。接著,眼淚以破竹之勢大顆大顆地往下落,止也止不住,胸口的鈍痛蔓延得愈加厲害,最後索性趴在桌子上狠狠抽泣起來。

    我想我一定把江離嚇壞了,他繞過桌子,蹲在我身邊,急切地搖晃我的肩膀,不停問我“怎麽了”,過了一會兒,又慌忙地解釋說:“是不是我剛才的舉動令你不開心了?對不起,我真的沒有其他意思。”

    我想說與他無關,可怎麽都無法停止突如其來的難過眼淚,抽泣令喉嚨壓抑得緊,無法說出一句完整的話。

    江離也不再多問,隻是始終蹲在身旁拍我的背幫我順氣,足足過了十五分鍾,我才終於平靜下來。他找餐廳服務員要了一盆熱水,又跑出去買了一條毛巾,一邊幫我擦被眼淚鼻涕弄花的臉,一邊忍不住打趣說:“可不能讓你媽看見你哭腫了的眼睛呀,否則還不得找我算賬!”

    我望著他,心想,他究竟是個怎樣的人呢?前一刻滿臉哀痛悲傷,下一刻卻可以雲淡風輕地開著玩笑。

    “好啦,也別難為情,我們扯平啦!”他放下毛巾,衝我眨眨眼。

    我愣了下,才意會他的意思是我們在彼此麵前都很沒形象地哭了一次鼻子,扯平了。

    “走吧,我送你回家。本來找你是想請你幫個忙的,”江離攤攤手,“現在看來,隻能下次咯!”

    “什麽事啊?說吧,我情緒穩定了。”

    “確定沒事了?”他挑了挑眉。

    “嗯。”我點頭。

    江離所說的幫忙,是希望我去見一個人,是珍妮的母親,她在半年前從法國回到這個城市,現在住在一家療養院裏。

    自從珍妮出事後,她母親的精神受到了極大的刺激,整個人都崩潰了。得知那個消息之後,她將自己關在房間裏整整一個星期,不吃也不喝,不哭也不鬧,就那麽傻傻呆呆地躺在床上望著天花板,喃喃自語著一些沒人能聽懂的話,珍妮的父親拿她一點辦法也沒有。最後,她整個人陷入昏迷之中,送去醫院好不容易才挽回生命。可是,自她醒過來之後,再也不肯開口說一句話,更嚴重的是,她先後兩次試圖自殺。

    “珍妮的爸爸聽從醫生的建議幫她換一個環境,阿姨自己想要回到故鄉,在這個城市她已沒什麽親人,隻有一個認識很多年的姐妹,她也不願意麻煩人家,主動要求住進療養院,那裏遠離城市,比較安靜。”

    “後來我聽叔叔說,阿姨之所以一下子變成這樣,是因為她無法承受先後失去兩個女兒的打擊。”

    “珍妮還有姐妹?”我問。

    “嗯,據說在剛出生的時候就夭折了,我從來沒有聽珍妮提起過,估計連她也不知道這件事吧。叔叔說當年正因為這件事,阿姨傷心過度,才最終下定決心離開這個城市,跟著他因工作調動而移民裏昂的。”

    江離望著我,充滿歉意地說:“西曼,我知道我的請求很唐突,也會令你為難。可是,我真的希望能夠幫珍妮做點事,她很愛她的媽媽,阿姨對我也一直照顧有加,我希望她能夠從這場巨大的悲傷中走出來,盡快康複。所以,哪怕隻有一丁點希望,我都不想放過。”

    我明白他的意思,他希望我冒充珍妮去見她的母親。

    我歎口氣,說:“可是你想過沒有,縱使我們長得再像,我也不是珍妮,哪個母親會認不出自己的孩子呢?”如果能夠幫她,我當然願意,我擔心的是,我的出現不僅無法幫助她,反而會令她失控。

    “西曼,不瞞你說,阿姨的精神有點失常,時好時壞的。上次我去看她,她抓住看護的手不停叫珍妮……”江離偏了偏頭,不忍再說下去。

    “我跟你去看她。”我輕輕說。

    “真的?”

    “嗯。”我點頭。

    “謝謝你,善良的好女孩。”江離伸手,像對待小孩子般揉了揉我的頭發。

    後來我常常在想,我對江離的好感,便是從這一刻開始的吧,他的細心、孩子氣、小風趣、善良、感性,對朋友的一片赤誠,都令我動容。我所喜歡所欣賞的那個他,隻是他自己,身上並沒有夏至的影子。

    02

    我們將去看望珍妮母親的時間約在了周末下午,江離原本希望是第二天就去,我白他一眼說:“你別忘了我得上課!哪像你,閑人一枚!”

    他說過正在休假中。

    我不太明白法國那邊的學校假期是怎麽安排的,便問:“你們休寒假?”心想也太早了點吧。

    “病假。”他淡淡地說。

    “病假?”他整個人精神抖擻的,怎麽都看不出丁點兒生病的影子嘛。心思一轉,忽然想起初次見到他的那個夜晚,他暈倒的情景。“你哪兒不舒服?”

    江離半開玩笑半是認真地說:“我是早產兒嘛,身體虛弱。從小營養不良,長大後弱不禁風,得休養生息著!這擱古代,大概就成了一羸弱書生了。”說著自己先笑起來了。

    我偏頭翻了個白眼,鬼才信你胡扯呢!雖然相處時間短,可我不僅迅速習慣了他半真半假的玩笑話,反而還有點兒欣賞他的小幽默與自嘲。與這樣的男孩子相處,你不會覺得枯燥與無趣。

    周末下午,江離堅持到我家接我一起過去,我說不用那麽麻煩的,你告訴我具體地址,我們在療養院見麵就可以了。他說那怎麽行呀,那地方挺遠的也有點兒偏僻,不好找,坐公交車得多累呀,我找了個免費的專用司機哦!

    我沒想到那個免費的司機竟然是那言,他見到我的時候也愣住了,隻有江離不明就裏地在那邊為我們介紹,看得出來他與那言的關係很不錯,一點都沒有長輩與晚輩之間那份距離感,他勾著那言的脖子笑嘻嘻地說:“西曼,你看我們是不是特像兩兄弟呢?我們家基因很優質吧!”

    那言沒好氣地甩掉他的手,帶著寵溺的笑敲他的頭:“沒大沒小!”

    我被他們兩個孩子氣的舉動逗笑,心裏有點羨慕這樣親密的家人關係。

    “好巧,又見麵了。”我笑著對那言說。

    “是呀,真巧。”那言也笑。

    “喂喂喂,你們認得?”江離睜大眼睛看看我,又看看那言,然後勾住那言的脖子大聲嚷嚷:“招,怎麽認識的?”

    “說來話長,”那言掙脫他,轉身朝車旁走,“時間不早了,趕緊出發吧。”

    江離簡直是個好奇寶寶,一路上都在固執地想要對我與那言是怎麽認識的這個問題尋根究底,並不是他婆婆媽媽,而是這個在我心中無關緊要的問題在他看來,真的很奇妙。

    他說:“盛西曼你想想呀,世界這麽大,你竟然在不同的時間不同的地點,先後遇見我與小舅舅,這還不夠神奇嘛!”

    我揉揉太陽穴,真想剖開他腦袋,看看裏麵都裝了些什麽奇奇怪怪的想法,明明很簡單的問題,非要搞得那麽神神叨叨的。抬眼看前座的那言,他倒好,氣定神閑地開著車。

    追溯起來,我之所以能夠結識那言,正是因為江離,以及他的畫展。所以說,在我們看來很奇妙的相遇,其實追根究底都是有緣由的。這大概就是所謂的,因果循環吧。

    半小時後,終於抵達目的地。我趕緊跳下車,逃離“好奇寶寶”。

    珍妮母親所待的療養院是本市最大的一家,環境一等一,四周被青山綠水環繞,清河從門口蜿蜒流過,靜謐安寧,而比之市區,這裏的空氣好了許多許多倍。

    那言留在車上等我們,我跟在江離的身後一路走到最裏麵的住院部,這幢是療養院裏條件最好的單獨病房,上三樓,停在走廊盡頭的一間病房外。

    江離敲了很久門,可房間裏半點反應都沒有,我說:“是不是不在房間?”

    江離沒回答我,隻是對著裏麵輕聲喊:“阿姨,我是江離,我進來啦。”

    推開房門,房間裏有點暗,厚重的窗簾垂下來,遮擋住所有的光源。昏暗光線裏,我看到臨窗的椅子上坐著一個安靜的背影,一動不動,仿若一尊雕像的剪影,悄無聲息得讓整個房間像一座空城。

    我的心裏忽然升起一股莫名的心疼,還有其他道不清說不明的情緒,抬眼看江離,他也正望著我,意思是說,別擔心,你可以的。

    江離走進房間,蹲在椅子旁,說:“今天感覺好點了嗎?有沒有按時吃飯,睡得還好嗎?”

    可對方依舊一動不動,看也不看他一眼。

    他又說:“今天陽光挺好的,我幫你把窗簾拉開好嗎?你不說話那我當默認了哦!”

    厚重的窗簾被拉開,秋日午後溫暖的陽光鋪天蓋地透過落地窗灑進來,站在她身側的我終於看清楚她的臉,刹那間,心裏忍不住一個戰栗,那張臉蒼白得毫無生氣,眼窩深陷,顴骨突起,眼皮耷拉著,空洞洞的眼神,嘴唇也是蒼白得沒有一點血色。

    “阿姨,”江離握住她的手輕聲說,“我幫你把珍妮帶來了……”

    他話未講完,椅子上的人猛然抬頭,抓住江離的手,激動地四處張望:“珍妮,我的珍妮在哪兒……”她甩開江離的手,起身奔到我麵前,看了我很久,然後將我摟在懷裏,雙手那麽緊,氣力那麽大,勒得我差點喘不過氣來。

    “珍妮,珍妮,媽媽好想你呀!你跑到哪兒去了?”她哭了,眼淚滾燙地落在我肩上,那麽熾熱。

    我不知所措張開的手臂,在這一刻不知不覺地緩緩收攏,反抱著她的身體,輕輕拍她抽泣的身體,嘴角喃喃吐出兩個令自己都驚詫不已的詞來:“媽媽。”

    是她緊緊的擁抱,是她那一句“媽媽好想你”,是她不能自已的哭泣聲,令我在刹那間恍惚以為我就是珍妮,是她的女兒。她的眼淚與懷抱令我顫抖,眼淚忍不住簌簌往下落。

    “好孩子,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她放開我,輕輕幫我擦拭止也止不住的眼淚,很神奇的,轉瞬之間,她的臉色已沾染了些許的紅暈,雖然還是蒼白,可整個臉龐都有了神采,空洞的眼神有了明亮的濕潤,沾了活力。她已從紙片人變回了活人。

    我扯出笑容,伸手也幫她擦拭眼淚,我已晃過神來,很清楚站在麵前的並不是我的母親,可又有什麽關係呢,想到媽媽,看著她我心裏便不自禁地柔軟起來。可憐天下父母心。

    “那麽為了珍妮,你要快點好起來,知道嗎?”我將她扶到椅子上坐下,在她身旁蹲下,輕輕說。

    “好,好,”她忙不迭點頭,“不要擔心媽媽,我沒事,就是來這裏散散心,很快回家,啊。”她拉著我的手,一刻都不肯放開。

    我始終保持蹲著的姿勢,聽她絮絮叨叨了很久,直至她講得累了,陽光漸漸淡下去,暮色籠罩整個房間,她緩緩閉上眼,將頭擱在安樂椅上,抓住我的手呢喃:“寶貝,媽媽有點兒累了,要先睡一會兒,你不要走開,在這裏陪我好嗎……”

    江離叫來兩個看護,她們輕巧地將阿姨抱上床,蓋好被子,然後示意我們出門。

    離開療養院的時候,負責照顧阿姨的看護很感激地握著我與江離的手說:“謝謝你們,這麽久來我第一次看到她不需要藥物也睡得那麽安穩,眉頭都舒展了許多。”送我們出去的時候她看著我說:“盛小姐,如果方便,你可以常來看看她嗎?”

    我點了點頭。

    回城的路上,我們誰都沒有開口講話,我與江離一樣,心情沉重,而那言也沒有多問,隻是沉默而專注地開著車。

    夜幕降臨,近郊公路路燈昏暗,我望著窗外一閃而過模糊的夜色,心裏抑鬱而潮濕,頭有點暈乎乎的,興許是蹲得太久的緣故吧,閉上眼,揉了揉太陽穴,往座位靠背上一點一點滑下去。

    車內很靜,隻有車輪摩擦公路地麵的呼嘯聲擦著我的耳鼓,迷糊中,感覺有一雙手小心而輕柔地將我的身體放平,頭部忽然枕在一個舒服而柔軟的地方,下意識地,我蜷了蜷身體,找了一個最舒服的位置,然後安心地沉睡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感覺到有人在輕拍我的臉頰,“西曼,醒一醒。”聲音溫柔。

    我努力睜開沉重的眼皮,恍惚了好一陣,發覺自己依舊在那言的車上,隻是已熄了引擎,車內昏暗,隻有車窗外路燈隱約照射進來。而我,正躺在江離的腿上,身上蓋了一件車用小毛毯。

    “到了嗎?”我有點不好意思地坐直身子,看到江離伸了伸腿,估計是有點麻木了。

    “到了很久了。”那言從駕駛座上稍稍偏頭,笑說。

    我看了下時間,天哪,竟然晚上九點了!記得我們從療養院出發時才六點,我睡了整整三個小時?偏頭望窗外,此刻車正停在我家附近的停車場。

    “呃,怎麽不叫醒我呀。”

    “你睡得像隻小豬,可沉了,怎麽叫啊!”江離打趣道。

    那言在一旁笑。

    我瞪他一眼,想反駁,可轉念一想,他們連晚飯都被我耽擱了,便說:“餓了沒,這附近有家砂鍋粉可好吃了,我請你們!”

    “趕緊帶路,都餓得沒講話的力氣了。”江離嘟囔著,拉開車門。

    吃飽喝足,已經很晚了,那言與江離執意將我送到小區門口,進小區走了好遠,江離忽然在身後大聲喊我的名字:“西曼。”

    轉身,門口路燈下隻他一人的身影,我以為他有什麽事兒,等了許久,他才又吐出三個字,不知道是否隔太遠,或者是夜涼的緣故,他聲音裏沾了濕氣,濕漉漉的哽咽。

    他雙手握在嘴邊,大聲說:“謝謝你。”

    “傻子。”

    我轉身,嘴角忍不住勾起一抹笑來。

    03

    我最喜歡的不是周末,不是寒暑假,而是媽媽休假在家的日子。原本她每個月可以休四天,可她是個閑不住的人,又特別好說話,但凡有同事以這樣那樣的理由找她代班,她總是來者不拒,所以休息的時間更加少得可憐。麵對我的抱怨與勸她多休息別累壞身體的話語時,她總笑著說,趁現在身子骨與精神都還行,多做點事兒吧,老了想動都沒法咯!我拿她一點辦法都沒有。

    我對蔚藍抱怨說,我媽簡直就一工作狂!蔚藍卻一語中的說了句令我無法反駁也特別難過的話,她說,你爸爸去世得早,她為了你,這麽多年都是一個人熬過來的。她也會寂寞呀,她的世界裏除了你,便隻剩下工作了。

    我曾毫無顧忌地問過媽媽,我說在你的周圍,就沒有一個特別優秀令你看得上的叔叔嗎?同事啊,朋友啊,或者同事的朋友,朋友的同事呢?再不行,可以找那種相親節目呀!

    結果被媽媽狠狠地敲腦袋,她半認真半開玩笑地罵我,你這死丫頭在胡扯什麽呢!然後不管我怎麽旁敲側擊,都懶得理我。

    其實我知道,她深愛爸爸,從前或者現在,不管過去多久,那份愛始終都在。他丟下她離開之後,她靠著他們之間曾有過的美好記憶存活。很多個夜晚,我從她房間經過,看見她捧著爸爸的照片走神,沉思。她甚少跟我提及爸爸的事,因為那是她內心深處不想碰觸的一道傷,可每次說起他,她的神情總是特別特別溫柔。

    媽媽休假在家的日子,是我最幸福的時候,哪怕是休假,她也閑不住,很早就起來,給我做好早餐,榨新鮮可口的豆漿、炸油條、煎雞蛋,給我擠牙膏,刷當天要穿的球鞋,甚至會幫我把亂糟糟的書包都整理好。

    放學回家,不再是我一個人麵對著空蕩蕩的屋子,吃速凍餃子或者冰箱裏頭天的剩菜,總有熱氣騰騰可口的飯菜擺在桌子上。

    我有個小小的心願,希望媽媽休假那天正好是星期天,我就可以拉著她陪我去逛街!一直很羨慕蔚藍可以與她媽媽手挽著手像姐妹一般在商場溜達,一起選購內衣、襪子,甚至一枚小小的發夾。

    可因為她工作排班的關係,這樣看似簡單微小的心願,這些年來卻始終都沒有機會實現。所以當周六的晚上媽媽蹲在浴室一邊洗衣服一邊對我說“明天我休假呢,正好你也不上課,我們出去吃飯逛街給你買新衣服吧”時,我從沙發上跳起來,跑到浴室門口連連問:“真的真的真的?”

    “瞧你這丫頭。”媽媽抬頭笑。

    “全世界我最愛你啦!”我蹲下身,興奮地抱了抱她。

    退出浴室時,我忽然想起什麽,又轉身,蹲在門口玩笑般地問她:“媽媽,我是不是有個姐姐或者妹妹什麽的呀,從小就失散了的?”

    “你說什麽?!”沒想到我閑閑一句話,會令媽媽忽然有那麽大的反應,她揉搓衣服的手輕輕一抖,望著我的表情驚詫莫名,還有點……慌亂。

    “媽媽,你沒事吧?”

    “沒事,”她放下衣服,擺擺手,直視著我,“你剛才那話什麽意思?”

    我心裏開始遲疑,到底要不要把珍妮的事告訴媽媽呢?

    “就是我看到一個女生的照片,她竟然與我長得一模一樣!你說是不是很神奇?”最後我還是說了。

    “你說……什麽……”她的臉色在瞬間變得蒼白,急切地抓住我的手問:“你在哪裏看到那張照片的?你見過這個女生嗎?她姓什麽?”

    “好痛!”我被媽媽的激動嚇住了,她抓我手臂的力道越來越重,指甲直掐進我的肉裏,痛意襲來令我忍不住起身試圖掙脫她,可沒有用,她整個人仿佛魔障了似的,完全聽不到我的痛呼聲,也跟著我起身,依舊狠狠緊抓我的手臂。

    “媽媽,你先放開我好嗎?”我痛得緊蹙眉頭,“我並沒有見過這個女生,也不知道她姓什麽,她從小就移民法國,英文名叫珍妮,她是我朋友的朋友。哦,對了,前幾天我倒是見過這個女生的媽媽……喂,媽媽,媽媽,你怎麽了?媽媽,你醒醒呀!”

    似乎是刹那間的事,我隻感覺她忽然放開了抓我的手,後退的時候腳步一滑,緊接著“咚”一聲,她摔在地上,不省人事。

    04

    那大概是我有史以來最難熬的一個夜晚,我坐在急救室外走廊的椅子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急救室門口上方的指示燈,在時間一分一秒的流逝中,我痛恨了自己幾百幾千遍,如果不是我忽然提起珍妮,媽媽也不會……

    有相熟的醫生阿姨走到我身邊坐下,遞給我一杯熱開水,說:“西曼,不要太擔心,媽媽沒事的。不早了,你去我辦公室睡一會兒吧,媽媽出來了我叫你好嗎?”

    我搖頭。此時此刻,我怎麽睡得著呢!

    阿姨歎口氣,拍了拍我的肩膀,離開了。

    當急救室的門再次打開時,已是兩個小時之後,推床上的媽媽鼻子上接了氧氣瓶,依舊沉睡不醒,我跑過去,握住她的手趴在她身上,眼淚再也忍不住地往下掉。

    “西曼,別擔心,你媽媽暫時脫離了危險。乖,起來,讓我們送她去病房,她需要好好休息。”治療媽媽的也是相熟的醫生叔叔,他將我拉起來,護士將媽媽推進了一間單獨病房。

    我坐在病床邊,握著媽媽的手,一夜無眠。

    媽媽是在第二天早上醒過來的,她恍惚地望著我問:“這是在哪兒呀,我怎麽啦?”

    “你還說呢,勞累過度都暈倒進醫院了吧!”病房門口忽然響起一個熟悉的聲音,回頭,是好久不見的紀睿。

    “紀睿,你來了。”我起身。

    “你這孩子,怎麽這麽沒大沒小呢,”媽媽嗔我一句,又問紀睿,“你怎麽來了?”繼而轉向我說:“西曼,是不是你打電話給紀叔叔的?”

    “別怪西曼了,”紀睿放下鮮花與果籃,在床邊坐下,“醫院裏可是有我的眼線哦!”他回頭衝我眨了眨眼。

    媽媽的同事中有她的大學校友,估計也與紀睿相熟吧。

    這時,昨天幫媽媽急救的醫生叔叔走進病房,詳細問了媽媽的狀況,然後將我叫了出去。

    在他的辦公室裏坐了好一會兒,他才一臉凝重地開口:“西曼,我知道你從小就是個懂事早熟的女孩兒,所以,這件事我決定不隱瞞你,你做好心理準備……”他頓了頓,輕聲說:“昨晚幫你媽媽做了一個全麵的身體檢查,結果查出……查出乳腺癌,中期了。”他的聲音低下去,到最後仿佛囈語。

    “你說什麽……”我隻覺耳畔嗡嗡作響,腦袋被重錘擊中般,昏眩成一片空白。

    我踉蹌著從他辦公室裏出來,需要扶著牆壁才能移動步伐,一陣陣涼意從腳底躥入頭頂,手指輕輕顫抖起來,耳畔一切聲音遁去,從我身邊穿梭而過的人影也變得那麽模糊。下樓梯的時候,我再也沒有力氣走下去,一屁股癱在樓梯轉角處的牆角,將頭深深埋進膝蓋,恐懼的情緒此刻才一點一點吞噬我的心,想哭,卻怎麽都流不出一滴眼淚,喉嚨裏仿佛被什麽鈍重抑鬱的東西堵塞住,胸口也是。

    “趁現在身子骨與精神都還行,多做點事兒吧,老了想動都沒法咯!”媽媽曾說過的話在我腦海裏來回撞擊。是呀,如她所說,她的身體向來還不錯,連感冒都很少患,讓我怎麽相信那麽嚴重的病魔降臨在她身上。

    “雖然還沒到晚期,可你媽媽體內的癌細胞已經有擴散的趨勢,切除乳房的方式已經不可行了,隻能依靠藥物治療來控製,隻是這個過程會很艱難也很痛苦,西曼,你要好好陪著媽媽。”醫生叔叔的話再次回響在我耳畔。

    “喂,喂,小姑娘,你沒事吧?”另一個陌生的聲音撞入我耳膜,我分辨不清這是誰的,緩緩抬頭,才發覺身旁蹲了一個陌生的阿姨,她正拍著我的肩膀,見我抬頭,她指了指我口袋,說:“手機響了很久了。”

    掏出手機,是江離。我怔怔看著他的名字一會兒,才恍惚地接起:“喂。”

    “西曼,告訴你一個好消息,阿姨的狀況有了極大的好轉,不僅能夠認人,還給我打電話了!對了,她想見你,你在哪兒,我去找你。”電話那端的聲音很是興奮。

    “哪個阿姨啊?”我的狀態依舊恍恍惚惚的,聲音極輕,此時此刻,我實在沒有力氣附和他的興奮。

    “珍妮的媽媽呀!”那端頓了頓,提高聲音說:“西曼,你怎麽啦?聲音怪怪的。”

    “哦。”

    “西曼,發生什麽事了?你在哪兒?”他急切問我,“乖,告訴我你的具體位置!”

    “我在,”我抬眼打量,說:“我在樓梯間。”

    “笨蛋,具體點!”

    “哦,中心醫院……我媽媽的醫院。”我訥訥地說。

    “等我,我就來。”

    電話被切斷,我呆呆地握著手機,聽著裏麵嘟嘟嘟的忙音,恍惚得宛如從遙遠地方傳來的恐怖之音。

    “媽媽……”我抱緊身體,喃喃。

    我要很努力很努力,才能逼迫自己不去想這個病將帶來的最糟糕的結果。一想到媽媽有可能再也無法陪在我身邊,心裏便悲傷得難以自已。

    如果真有神的存在,我祈求,請你不要帶走媽媽,我願意以十年的生命來交換她的健康,我願意代她承受那災難性的痛苦。

    我願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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