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現在輪到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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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寶釵站在沈思玉麵前,規規矩矩,異常乖巧。她像是失了魂魄的木偶般被佳人們簇擁著從群眾的末尾站到了最前端,眼神仍舊是略微沮喪而渙散無光的,像是仍舊沒有從恐懼中回過神來。
她這會兒已經徹底失去了剛才劍拔弩張時滿溢於眉峰眼角的傲慢囂張,不可一世;也並不像眼看著沈思玉接連三箭技驚四座時麵色蒼白抖如篩糠的提心吊膽,她看著立於日暮之間,比燦爛晚霞還要爛漫三分的蛇蠍美人,透出幾分萬念俱灰慷慨赴死的坦然。
端持著百分之百落敗者姿態的錢寶釵挪動著步伐,向著笑意盈然的少女走去。
她身後神態各異的旁觀者們蠢蠢欲動著,錦緞交織,環佩徴鳴,清脆寥落的碰撞聲來自素白指尖略帶不安的拂過東珠耳墜,掐絲黃金八寶釵撞上流蘇瓔珞短步搖——
綺麗綻放的各色花團錦簇間,緊擁取暖的群芳們早已停止了所有清脆甜軟的歡聲笑語,於是在粘稠而冗長的死寂裏,徒留那一點細小而無趣的珠玉相交的泠泠聲響蕩開在幾近凝固的低壓空氣間。
而那手忙腳亂響成一片的聲音裏仿佛也依稀透露出佩戴者滿心難以壓抑的反側輾轉,在安寧恬靜的日暮裏析出一絲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恐懼,以及不安。
而隔絕了秋蟬拉長了聲線的乏味鳴叫,枯敗草木間蟋蟀的尖銳聲響變得懨懨,亦隔絕了欲言又止翕動著的聒噪唇瓣,那些齒縫間咀嚼雕琢過的話語都隨風飄散,她的世界仿佛進入了水波下空無一物荒無人煙的平行幻境。
這片鋪展開的大片空白,那順著鼻腔眼角縫隙肆意灌進每一條血管的冰冷深藍呈現出奪人性命前若有收斂的平和來,但錢寶釵仍感覺如影隨形的窒息感正緩慢絞死著她每一縷殘留的理智。
周圍的聲音消失了。
所有能被敏銳捕捉到的細碎聲響明明剛才似乎還驀然放大了千倍百倍般,不厭其煩的回蕩在她耳邊,逼迫著錢寶釵接受四麵八方湧來的猜疑與不安,此刻卻俱湮滅在這毫無波瀾的一汪深潭死水間,化作溫柔又危險的死寂。
鮮血般潑灑的落日將天際線都映出紮眼的猩紅來。
是緊貼著晴朗蒼穹狂野盛放的露水玫瑰枯萎,夏日芙蓉腐爛,是南國的紅豆病變,北國的櫻桃發酵,或者入冬前悄悄凋零死去的楓葉火海。
糾結著世間百種明媚的流火安靜卻野蠻的綿延燃燒著,將那將闔未闔的驚惶眼眸與此起彼伏的竊竊私語聲都暈染開危險的靡麗,直到最後一絲如洗碧藍也被這豔麗的色彩穿透包裹住。
沉沉壓在頭頂的天空是沒有一絲雜質的紅,那切割開層疊雲朵微弱卻鋒銳的細碎白芒,也靜靜湮滅在這洶湧奔騰的濃稠緋色中,呈現出朦朧而柔媚的姿態來。
深深淺淺參差不齊的絢麗晚霞與腐爛發酵的玫瑰楓葉屍骨交錯堆疊,殊途同歸的化為更加刺目的紅,厚重的仿佛要滴下水來,是芳香逼人的鳳仙花汁液,被沈思玉輕而易舉的捏在指尖,凝成形狀美好的豔麗丹蔲。
於是這漫天流淌的血海,都被她輕易捏碎了。
綿長而冰冷的漆黑子夜撲滅了這幾近燎原的癲狂火勢,席卷著陰氣森森滾滾而來的滔天巨浪咆哮著將澄澈天空與寂靜湖水都吞噬其間,綴滿蒼穹嬌豔欲滴的花朵屍骸與楓葉枯骨也被卷進這漫無邊際的冰冷中。
於是周圍的光線也消失了。
錢寶釵仿佛失去了視線與聽力般跌跌撞撞行走在這毫無生氣的幻境中。
她的四周是可以將手掌覆上的透明牢籠,是隱約隔絕切斷了她與外界聯係的磨砂琉璃,於是這一片模糊了所有景象的純粹黑暗裏,隻剩下這頭行走時漾開雜亂紋路的自己,與幽藍深邃的水麵那頭婷婷嫋嫋唯一的發光體,靜靜凝視著自己的沈思玉。
仔細繡刻著蜿蜒鎏金花紋的寬大袖擺隨著少女覆手輕移間如流雲般鼓起滑落,鬆鬆垮垮的堆疊在手肘旁,絳紫本色映著流淌的粼粼光線,仿佛也透出一縷縷海水般靜謐閃爍的零落深藍。
而那滑落袖口間伸出一截形狀美好的伶仃藕臂,削蔥般溫潤如玉骨節分明的修長手掌,在竹條編織的果籃中挑挑揀揀後,輕盈撚出一粒飽滿而圓潤的新鮮果子來。
玉器般的雪白手指與熟透徹的朱紅蘋果,莫名透出一絲氤氳的橫生媚意。沈思玉慵懶的轉過頭來,與她對上了視線。
美人仍是那熟悉的美人,方離柳塢,乍出花房,蓮步輕緩,拂袖若雪。但行處,鳥驚庭樹;將到時,影度回廊。纖腰之楚楚,回風舞雪;珠翠之輝輝,顧盼飛揚。隻需一眼,便攝人心魄。
但錢寶釵怕是無暇顧及這份美貌的。
沈思玉越走越近了,恐懼仿佛凝固了她的時間,錢寶釵那釘在對方身上無法轉移的炙熱目光中帶著忽明忽滅的驚懼與絕望,正隨著少女每一步向前而如軟弱無助的奶貓般弓起脊背,渾身汗毛倒豎,毫無殺傷力的發出著撒嬌般的警告嚶嚀。
仙抉乍飄,聞麝蘭嗜血之馥鬱腥甜,荷衣欲動,聽環佩刀劍之齒冷鏗鏘,屆笑春桃,雲堆翠髻;唇綻櫻顆,榴齒含香,那鮮紅唇瓣所吐露的每一個文字也好,裙角翻滾冷淡袖手間每一個動作也罷,都變得格外清晰而緩慢。
平時那三三兩兩過家家般的姐妹情深或者成仇反目,簡單粗暴的懲治手段,從中獲取的成就感也好優越感也罷,拙劣的玩弄與毫無意義的恐嚇,均不如此刻輕盈而柔軟的一眼顧盼令她感到驚駭。
“挑一個吧,你喜歡哪個?”
沈思玉豔麗而溫婉的麵孔已經近在咫尺,她正俯下身來,仿佛友人般極盡柔和俏皮的同錢寶釵低聲呢喃交談,眼神盈滿著露骨的戲謔惡意,令錢寶釵毛骨悚然。
不過十三四歲的深閨稚嫩少女,又何曾受到過這等驚嚇?素日連撲殺一隻花間蝴蝶都要心思惆悵綿軟,而此刻卻要直麵這殺意凜然的如刀視線,甚至是寒光閃爍的鋒利弓弦——
是太過殘忍了些嗎?(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