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適的人選？

    “當然有了！”

    高悠一邊咬著葡萄幹，一邊看著電視，輕描淡寫地回答。

    她故意答非所問。

    “真的呀！你這孩子，怎麽也不跟媽媽說一下！他多大歲數？做什麽工作的？結過婚嗎？有沒有孩子？”

    高母興奮地摘下耳朵上駕著的老花鏡，眼睛終於從電視劇裏拔了出來，甚至拿起遙控器關了電視，打算跟女兒好好聊聊。

    她的情緒變化很明顯，從最開始知道消息的狂喜，到後來摩拳擦掌期待著要給女兒掌掌眼的擔憂，在短短幾秒的時間裏切換得十分順暢自然。

    沒了電視劇做背景音樂，葡萄幹吃得也沒滋味兒了，更可怕的是，整個客廳彌漫著一種興奮和緊張，高悠是那案板上等待解剖的羔羊，高母正在磨刀霍霍。

    可能這麽形容一個母親急切的心情不太妥當，但場麵確實像極了

    高母恨不得把女兒的心掏出來，仔細端詳研究，看看裏麵到底裝沒裝人？為什麽沒裝人？如果裝人了，是裝了什麽人？這個人怎麽樣？

    高悠感覺自己在母親麵前，比剛出生時還要赤條條。

    不行，受不了。

    高悠重新按開了電視。

    “快跟媽說說，正好我跟你爸都在，幹脆，明天咱們就見一麵吧！”

    高母心急如焚。

    “媽，您說什麽呢？您要見誰啊？”

    “嘖嘖，怎麽還藏著掖著的，當然是見你那個合適的人選啦！”

    高母掩飾不住地歡喜，60多歲的臉上皺紋都舒展了不少，眼角的笑紋恨不得穿過太陽穴飛出天際。

    看到母親這樣的表情，高悠心裏有點不是滋味兒。

    她喜歡這樣歡喜的母親，希望母親晚年天天能有這樣的好心情，可她知道，這種高興的背麵是標好價格的，而她很可能付不起。

    高悠晃神兒了幾秒，趕緊回歸現實，先按下自己心裏跌宕的小情緒，換上一副無所謂的鎧甲。

    “哦，我怕您見不過來呀！”

    “怎麽？難不成你還有好多人選？見得過來！見得過來！媽媽肯定幫你把關，相信媽媽的眼光，可毒著呢！你爸就是我挑的，不錯吧？”

    高悠拚命地點著頭，但絲毫沒有推進話題的意思。

    高母用力推了她兩下，雖然急，卻顯得很有耐心，她認定了女兒是在矯情，她似乎還挺享受這種謎底揭曉前的等待：“快快，給安排一下，你都多少年沒往家裏領人了！總算盼到了這一天。”

    “安排什麽呀？”

    “見麵呀！”

    “我公司的事情，您就不用摻和了，放心吧。”

    這場太極打到這裏，高悠實在是不好再繼續下去了，聲音也冷，表情也冷，目不轉睛地盯著電視。

    “什麽公司的事情？我說的是你的個人問題！”

    高母看她這副樣子，是真急了，笑容瞬間垮掉，眉頭擰了起來，眼神空洞得很，鬧不明白這是在演哪一出。

    “我說的是公司的事情啊！”

    高悠兩隻眼睛瞪得大大的：

    “您問我有沒有合適的人選，當然有了！我公司現在發展勢頭好得很，收簡曆的郵箱天天爆滿，我都要挑花眼了！再說了，我每天忙的都是公司的事兒，從來沒考慮過個人問題，您突然這麽問，我的第一反應肯定是公司招人呀！”

    高母萬萬沒想到，自己是被親閨女給涮了一把！

    就說呢，以前每次提到這事兒，母女倆必有一吵，今天高悠這麽痛快，高母本來確實懷疑，但被高興衝昏了頭腦，隻當她是歲數到了，想通了，沒料到，竟然是騙她老太婆呢

    “誰要跟你說公司的事情，我說的是你的個人問題，現在有沒有對象了？打算什麽時候找一個？你馬上就要40多了，半輩子都過去了，再不找，以後隻剩老頭子給你挑了！”

    高母的音量明顯高了八度。

    “半輩子都過去了，我一個人不也挺好，幹嘛非要找對象？”

    高悠沒打算妥協，隻是語氣弱弱的，畢竟母親歲數大了，不好總跟她頂嘴。但有些事情跟長輩解釋不清楚，她還做不到犧牲自己的生活，違心地做一個“孝順”女兒，大小事情都按照父母腦子裏的劇情發展。

    在父母的很多朋友眼裏，30歲之前的高悠是一個完美的“別人家孩子”，但30歲以後的高悠就像那崩盤的股市、被打砸的售樓處、爛尾的提到她，他們都會“嘖嘖”兩聲，怎麽就走到這一步了

    未婚生子，在那一輩兒人眼裏，等於是“毀了”。

    “什麽叫幹嘛找？人都要有個伴兒，這還需要問為什麽嗎？從來如此！”

    “從來如此就一定是對的嗎？媽，您當了一輩子語文老師，魯迅先生說的話，您都不記得了嗎？從來如此的事情，很多是荒謬的、要被打破的！”

    “那你倒是說說哪裏不對？你現在年輕，感覺不到，等到了我和你爸這年紀，就知道身邊有個人多重要了。要不然，你死在家裏都沒人知道啊！”

    這些話，高母早就說過數不清多少遍了。

    但每次聊到這個話題，什麽陳芝麻爛穀子都得翻出來重新晾一下，高悠聽得耳朵都起繭子了。

    她真的懶得掰扯，但情緒就是個很奇怪的東西，它能控製人，把人帶進被裹挾的旋渦，讓人情不自禁地把自己繞進去。

    明知道是在徒勞無功地捶擊空氣，可就是停不下手上握緊的拳頭。

    “您這話說的就沒依據了，就算結了婚有對象，誰又能保證兩個人一輩子在一起呢？要是一個人先沒了，另一個難道不活了？還不是要照樣兒過！”

    “你這孩子，怎麽就不能盼點好兒呢！”

    “這是事實！我大姨夫腦溢血去世的時候才50多歲，我二姑夫被車撞死的時候還不到60歲，誰能保證兩個人同年同月同日死？您那些老夥伴兒裏單著的有多少？您怎麽就偏不承認這些事實呢！”

    “那你看看我和你爸，這不是都好好的嗎？前幾天我感冒，躺在床上一點也不想動彈，你爸給我端茶送水，要是沒他，我怎麽辦？”

    “找保姆！沒什麽事兒是錢解決不了”

    “錢錢錢，你就知道錢，我看你是鑽到錢眼兒裏了！你知不知道什麽是生活？”

    生活？

    你們口中的生活無非就是必須結婚！

    隻要沒結婚，不管她過得有多好，一樣是沒生活

    想到這裏，高悠心裏就像塞了一堵牆，憋的厲害，胸口裏存了好多話，不說不痛快，可說了，除了扯著嗓子費一番口舌，根本沒有其他作用。

    “好好好，我不懂生活，我沒生活，您滿意了吧！”

    她真是表達無力。

    就算平時再冷靜、再理智，此時此刻，也隻想脫口而出一句賭氣的話，痛快！

    “你這是在跟我賭氣嗎？我還不是為了你好！”

    “媽，我也不想賭氣。咱們的看法不一樣，您說服不了我，我也說服不了您，再談下去沒必要。我過我的，對自己負責，我不後悔，你們也不用操心！”

    “你這孩子哎，算了，我說不過你唔唔”

    高母長歎一口氣，緊接著眼圈兒就紅了，眼淚像漲滿的雨水溢了出來，眉毛嘴巴揪在一起，看起來真讓人心疼。

    高悠的心也揪在了一起。

    這是一個母親發自內心的不解和無助，她想把自己認為應該的、好的一切都安置到女兒的生活裏，她確實不知道自己哪裏錯了

    難道結婚不是像吃飯、喝水、呼吸一樣，不需要考慮自然而然必須發生的事情嗎？

    凡是離婚、喪偶、獨身的，那都是命不好！

    尤其是女人。

    所以高母怎麽都想不明白，自己好好的女兒為什麽就要主動選擇一條“命不好”的路

    可高悠又做錯了什麽？

    這個話題被提起的次數太多了，以致於形成了它雷打不動的幾個必經階段，就是：吵架、賭氣、情緒崩潰、和解。

    隻要和父母見麵，必得按照這個流程走一遍，周而複始，無窮盡也。

    高悠和安安、文文原本歡天喜地的生活，隻要二老加入進來，就會添上一層怎麽也抹不掉的悲傷色調，看似很淡，實際卻濃得化不開。就像幾隻刺蝟，身上的刺橫亙在那裏，即使身體靠得再近，也總是隔著一段距離。

    隻不過，他們的刺是長在心裏。

    所以，生了孩子這麽多年，兩個老人家基本沒有同她們母子三人一起生活過，最多是偶爾來看看。

    然而，每次團聚的必備節目便是催婚，今天這一出已經唱到了第二幕。

    高潮呼之欲出。

    有時候高悠累了，也會懷疑自己。

    是不是她真的錯了？

    為什麽她的家裏要天天為了這點事兒無止境地吵嚷？大把的時間和精力拋出去，換來的隻有一塌糊塗的情緒和無端被消磨的感情，除此之外，沒有半點兒收獲。

    是不是她該放下自己，按照父母的意願結個婚，也好讓他們安度晚年？

    每次看到媽媽形神俱傷的樣子，高悠打從心底裏承認自己不是個孝順的孩子，也下了無數次決心要改變，可她始終沒能說服自己。

    二老總是問她為什麽。

    為什麽？

    到底是為什麽呢（m.101novel.com）